湘剧《夫人如见》的现代品格
栏目:视线
作者:穆海亮  来源:中国艺术报

  长沙市湘剧保护传承中心创排的湘剧《夫人如见》(罗怀臻编剧、吴佳斯导演),在第十八届中国戏剧节上大放异彩。该剧通过表现谭嗣同夫人李闰充满苦难而又堪称卓越的一生,挖掘出一段历史背后的历史,将一个长期被遮蔽却值得被历史铭记和后人怀念的人物刻画出来,传递出对女性命运的观照、对历史文化的反思、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同时,该剧独具一格的结构样式,使其在叙事方式、舞台意象乃至审美格调诸方面,都获得了更加广阔的探索空间,在整体上呈现出极富个性化特征的现代戏曲品格。

  《夫人如见》最重要的收获,是塑造了一个真实感人、个性鲜明,且蕴涵着丰富文化意义的主人公形象。李闰是一个视爱情为生命,为了爱情可以超越生死的痴心女子。夫妻二人身居两地、鸿雁传情,信中话语情真意切,“夫人如见”朴素自然。谭嗣同就义后,李闰曾两次想要殉情,最终还是因为对夫君之爱的升华,走出精神困顿,完成夫君未竟的事业。谭嗣同殉难二十七年后,李闰完成了一生的使命,留下自撰挽联,化作莲花一株,与夫君共赴横塘之约。李闰是中国近代女性的思想先觉者和行动先行者,她兴办女学、倡导新风,修烈士祠堂,行育婴善举,她的觉醒和非凡业绩,见证着一位特立独行的湖湘女儿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心路历程。李闰的个性还体现在她的敢爱敢恨和果敢坚决。她的意志超乎寻常,柔弱的身躯经常迸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因丧夫之痛而激起对于仇人的彻骨之恨,无论多难多险,她都要血债血偿;因误会公爹谭继洵为求自保而背弃人格,李闰对之不理不睬,长达三年之久,真相大白后,面对公爹托孤、托家、托愿,她一诺千金,绝无半点推脱。历史上,李闰的一生既引人唏嘘,又可歌可泣;舞台上,李闰的形象则血肉饱满,真挚感人。

  李闰形象的成功塑造,至少具有两重文化意义。其一,当李闰从历史的后台走向艺术的前台,并成为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客观上也使得在惯常的历史叙事中稍显单一的谭嗣同形象,更加鲜活立体。这是因为谭嗣同杀身成仁的英雄气概与李闰的理解支持密切相关,舞台上表现出的两人的心灵呼应,同时丰富了谭嗣同精神形成的前史。而谭嗣同就义后,李闰继承遗志、奋力前行,舞台上呈现了李闰的业绩,也将谭嗣同精神的影响落到了实处。所以,当一个真实的李闰走进我们的视野,谭嗣同的形象也随之丰满起来。其二,《夫人如见》站在新时代回望近代女性的觉醒,依然能够让人感知先驱者的艰辛和巨大的勇气,从而引发我们对历史、社会以及人本身的思考。由于传统社会中的女性长期处于被遮蔽、被支配的地位,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甚至精神枷锁,她们的苦难更加沉重,遭受的束缚更加严苛,因而破茧而出、实现自身价值的道路就更为坎坷,即便像李闰这样做出一番令人钦佩的成就,长期来却较少有人关注。身份特殊、人格独立、业绩辉煌如李闰者,尚且长期无法浮出历史地表,那更多默默无闻的普通女性又当如何呢?

  《夫人如见》的引人深思,得力于其独树一帜的结构方式。该剧并未遵循起承转合的剧情惯例,而是引入李闰夫妻的书信作为表达视角。这样处理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为戏曲舞台提供一种此前并不常见的“书信体”样式,而在于为这一特定题材找到了恰当的表现方式,从而在帮助叙事、抒发情感乃至打造舞台风格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就叙事来说,要塑造李闰的形象就势必得表现她非凡的业绩,而她的主要业绩是在谭嗣同就义之后做出的,那么在以李闰为主角的戏曲舞台上,该以何种方式将谭嗣同融合进来呢?书信恰恰是一个十分巧妙的媒介。谭嗣同生前,书信是伉俪情深的主要载体;谭嗣同死后,书信成为李闰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她不断地梦到丈夫的音容笑貌,不断回想起丈夫惨死的场景,精神紧张时甚至出现幻觉。在主人公这样的状态下,梦中、回忆中、幻想中的谭嗣同随时可以出现,舞台叙事和时空转换就获得了空前的自由。现实中人鬼殊途,而舞台上李闰与死去的谭嗣同同时出现的时候,观众丝毫不会感到隔阂。

  就情感抒发而言,以情动人是戏曲最擅长的艺术技法,以饱含深情挚爱的“两地书”作为情感主线,就更能发挥以情动人的表达优势。整体来看,《夫人如见》的情节并不复杂,人物关系也比较单纯,除了“翁媳怨”那场戏之外,全剧基本没有悬念,但它仍然引人入胜、撼人心魄。其原因就在于,该剧的表现重心不在情节曲折的外在戏剧性,而在情感洋溢的内在戏剧性。月圆之夜,对月抚琴,琴声渺渺,情意绵绵,虽阴阳相隔,却心心相通,这样的意境正体现着戏曲之美。夫君灵前,李闰大段唱词如翻江倒海,声声泪,字字血,撕心裂肺,寸断肝肠,这样的场景亦是戏曲之长。该剧虽然讲述了李闰的事迹,但事迹本身都是点到为止,而把笔触聚焦于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与自己灵魂的搏斗。李闰在与幻想中的谭嗣同展开对话的时候,似乎就是李闰的两个灵魂在交流、在倾诉,甚至在交锋。就连谭继洵给儿子谭嗣同写的挽联,又何尝不是寄托着与自我的搏斗乃至和解呢?该剧打动观众的是人物的情感,而最能宣泄情感的,正是夫妻“两地书”。

  《夫人如见》这种独特的结构样式,使二度创作面临极大挑战,但同时也为舞台探索提供了更多可能性。整个舞台虚实相生、纯净唯美、意境空灵、流转自如,既有诗情烂漫的想象力,又有轻盈深邃的现代感。对月抚琴的深情、得知噩耗的失魂、女子放足时的意气风发、烈士祠堂中的悲情“十哭”,处处都彰显着导演的匠心独运和演员的技艺才情。相对于传统湘剧,《夫人如见》的舞台面貌焕然一新。从舞美、灯光、转台的使用,到演员由内而外、充满激情且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固有程式的表演,甚至还有那似隐似现的舞剧气质,都让剧场中的青年观众兴奋不已。另一方面,该剧的创新步伐迈得如此之大,却依然能够为观众所接受。这正是因为,它的创新是在坚持戏曲本体的前提下进行的,以情动人、时空自由、诗意灵动、虚实相生,原本不就是传统戏曲的审美特质吗?所以,《夫人如见》的探索,是在尊重戏曲美学规律基础上的现代尝试,是为戏曲传统美学寻找现代表达路径,作品因此而打上了主创独具个性的鲜明印记,也拓展了湘剧的表达边界和艺术语汇。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