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间喜剧为时代立传
——陈彦的《喜剧》及其“舞台三部曲”
栏目:品味
作者:张燕玲  来源:中国艺术报

  陈彦的长篇小说《喜剧》,再次以自己独特的叙述声音与清晰的辨识度,为读者奉献了一部散发着现实主义文学魅力的人间喜剧。小说成功塑造了以贺氏父子三人为代表的戏曲丑角的悲喜人生,生动细致地在丑角人生里深挖生活的悲喜和甘苦,以此反观繁复而幽深的人性与人生、戏曲与历史、时代和现实,张扬人间正道与“丑角之道”。这部书写配角的人间《喜剧》与陈彦的茅奖作品《主角》以及《装台》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三者相辅相成地创造了陈彦戏剧人生的“舞台三部曲”,主角与配角,台前与幕后,相生相应成就了陈彦系列的戏曲人物图景,“三部曲”丰富的时代气质和美学形态,建构了陈彦厚重沉稳、庄谐互映、灵动诗性的小说世界,也成为了当代中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

  首先,陈彦的“舞台三部曲”散发着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大魅力。目光下沉的陈彦叙事老到,《喜剧》不仅以戏剧市场的颓败讥讽世风日下,还一以贯之地以包容和悲悯的姿态叙写出现实底层生命困苦中的无奈、自强和乐生,如《西京故事》的底层叙述和反思意识。《装台》《主角》世态人情之常与无常,戏剧人生与人性的繁复裂变,深情而丰富。《喜剧》可以说是洞悉人性弱点的显微镜,既照出丑星时代本是高台教化之地的舞台,如何下滑为“平面直播”恶俗的“红石榴度假村”以及“贺氏喜剧坊”。在无尽的升腾与跌打损伤中,也注重人物俗世中直立的尊严,如潘银莲(不做任何人的影子)和潘五福兄妹的良善与自尊自强,卑微也是巍峨的。潘银莲的形象尤其动人,镇上柏树爱而不得,出走时留给贺加贝的留言就是最好的注解:“弟妹潘银莲是个忠诚、本分、懂礼、谨严的好女人。美貌自不必说,单就为人,时下绝对是凤毛麟角,难有出其右者。”还有万大莲强大的自我、贺火炬寻找自我与回归正典、贺加贝执着扭曲的爱和偏锋的存在感等等,其中的人性与情义、同情与理解、讥讽与批判十分精准,分寸拿捏令人叹服。又如贺加贝父亲火烧天对艺术良知的坚守,贺加贝被商演绑架和戏曲的坠落,最后沦落到让狗替代上台。既然让柯基犬登台,作者多章节便以狗眼看丑星时代,痛恨被污名为“张驴儿”的柯基犬,正如作者所言“以它的视角,看到了真正的泼皮无赖的小丑‘张驴儿’”。小说多向度地表现冲突的人际生态,立体凸显了人间镜像与时代镜像,如此独特的叙述视角,颇具深刻的批判性。如此这般,贺加贝的喜剧人生只能转为悲剧收场,悲喜剧这对孪生兄弟,本来就是难兄难弟,作者早已把悲喜剧的本质在此隐喻揭示。果然,沧桑中有着戏剧自觉的贺火炬,再拜顾教授和南老师,终使喜剧有了峰回路转的新可能,而回归人间正道,并可告慰其父为代表的老一代艺术家,悲剧又多了些正剧的元素。小说厚实深刻,作者以人物的命运和贺氏喜剧坊的低俗闹剧,反观和抨击丑星时代人文滑落,呈现出喜剧看似最无规矩的事,却尽在规矩方圆中的特性;提出真正的喜剧是一种神奇的情感,可以抽象出一个时代的本质,兜住人道人性人本的底盘,以此呼唤时代成熟的喜剧舞台。此外,小说还塑造了舞台剧本原创传统剧作家南大寿、有情有义的镇上柏树,以及把喜剧搞成了闹剧、丑剧的王廉举、史来风(史托芬)。葫芦头厨子王廉举摇身转变为剧作者后,却行其名叛变勾当(叛徒王连举),给扶他起身的贺氏以重创,忘恩负义者结局自然悲惨;史托芬更是时代的产物,他以数据化创作和管理每日剧场笑点,极具嘲讽意味。四人的名字,都颇具隐喻意义,可见作者的艺术匠心。所谓偶然的丑窝,丑的越丑,美的就越显得美,人性的光辉得以照亮文本。总之,小说机智生动的戏曲元素,揭示与反讽以丑为乐的社会和世风日下的荒诞,直指世道人心,充满包容和悲悯、隐喻和象征、内敛和自省的艺术张力,有破有立,彰显着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大魅力。陈彦何止是为小人物立传,更是为时代立传。

  其次,独特的戏曲元素与小说创作的高度融合。《喜剧》与此前的《装台》《主角》等小说,从标题到内容,从人物身份、言行举止到语言运用,融合了戏曲元素与小说创作,以自由自在而富有节奏的叙述,以同情之理解、悲悯与自省、个性与诗性,不仅使笔下各色人物各个生风,为戏曲小人物立传,而且以独此一家的小说语言,张扬了汉语之美。而善于讲故事的陈彦,在不断“抖包袱”的同时,是以多维度叙述的,其中有两个最重要的向度:一是贴近人间生活,充满既脱俗又入世的山河烟火气,那是烂熟于胸、在生活中百炼成钢的大俗,是一种上天入地般的世事洞明,从生活里来、又回到生活的野气横生的语言;二是以厚实学养与优秀戏剧家为底色的仰望星空的大雅,其叙事精彩到接近戏曲的台词道白,他以穿越山河烟火的机锋闪烁、灵动诗意和人性亮光,体现汉语之美,通透澄明,充满智性和幽默、隐喻和张力。陈彦语感的美好质地,是中国作家不多见的。

  此外,“舞台三部曲”沉潜着互文的内在逻辑和同构关系,相生相应。如《主角》中,易秦娥和封潇潇在排练,两个人身体和心灵靠近情愫萌动的细节,也是《喜剧》沉潜的叙事起点,配角贺加贝就是在与万大莲排戏时,身体靠近而萌生对万大莲的爱恋,而且还爱得死去活来,丑角与主角不对等的矛盾冲突相当出彩,推进着故事一波三折,每每偏执的爱恋步步深入,万大莲也步步为营,一再逃离。此外《主角》的易秦娥在《喜剧》中已是带病儿四处寻医的母亲,潘五福的儿子潘上风是在刁顺子(《装台》)处勤工俭学等等,同样偏执沉默的青年潘上风,也许是作者埋在“舞台三部曲”里一枚新的命运“剧场炸弹”。同时,《装台》《主角》《喜剧》的丑角还与剧本原创者系列南大寿、镇上柏树、王廉举、史托芬形成同构关系,他们同样是舞台的幕后,也是灵魂。于是《喜剧》全面深刻表现了戏剧人生的多面向,以及作者对生活、对社会、对世界可贵的体悟和思考,他描绘的永远是生活,而人间喜剧就是生活的真相。陈彦就在戏与人生的互动中重构现实世界,这个文学世界犹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以历史目光洞悉戏剧与人生、人性与人本、时代与社会,揭示戏剧与人生正道,细密饱满,既惊心动魄、悬念迭起,又机智幽默、沉稳诗意,颇具文学深度和广度。

  陈彦在谈《主角》时说:“我力图表达秦腔舞台以外的社会大舞台,不免在‘开河’与‘掘井’的过程中,都要复杂许多。我老讲,哪个地方不是舞台呢?哪个行业又没有主角配角呢?因此,舞台和主角,都不是戏剧独有的东西,它有泛指和象征。因而,《主角》就能使读者有更多的代入感。”在这个意义上,《主角》易秦娥、《喜剧》丑角贺加贝、《装台》幕后顺子,以及唯利是图的剧作者史托芬,可谓丰富了当代文学的戏剧人物画廊。

  当然,欢天喜地和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一波又一波,细节绵密,活色生香,但故事的叠加反转,在酣畅淋漓的阅读愉悦中,我们还是期待能有一点空间和留白,给密不透风的文本也给人物、给大家喘息一下,在作者引爆的一个个“剧场炸弹”间隙,停下脚步,看看风景,回味文本,也许会有更大的艺术张力。

  (作者系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