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民间舞:
该以怎样的当代表达,实现几代人求索的意义?
作者:乔燕冰  来源:中国艺术报

  “刚看完第一场,就发现一个特别突出的现象,也可以说是‘现象级’的问题,舞台上几乎全是男子群舞了,女子群舞少得可怜,为数不多的女子群舞还大都呈现出男人相,这样的现象应该引起很多深层思考,为什么我们的创作总是这样跟风?这其中能体现出创作思维、创作理念,甚至舞蹈观念等方面很多规律性、本质性的问题!”近日在济南举办的第十四届中国舞蹈“荷花奖”民族民间舞评奖终评期间举办的中国舞蹈“荷花奖”民族民间舞研讨会上,中国舞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罗斌在主持会议时开宗明义直指成绩与收获背后凸显的重要问题之一,并由此引出了会议的主题——“中国民族民间舞的当代表达与意义”。事实上,无论是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舞协副主席迪丽娜尔·阿布拉,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周由强等出席的此次会议聚焦这一主题的热烈讨论,还是终评期间台上台下、线上线下的观演与热议,都试图以思想的力量揭开纷繁表象,探求理性智识与指引,也最大限度地激活这个走过14届28载的舞蹈盛事之于艺术探索和行业发展的价值。

终评得分排名第一的作品《马铃儿摇响幸福歌》
演出单位:伊金霍洛旗乌兰牧骑

  意义追求:“当代民族民间舞蹈思想的教育是要清晰认识和传承的,不然我们就只知道那几个元素、几个动作,而不知道它们曾经出于哪块土壤或哪片森林。”

  马恋人,人爱马,人马同一,蒙古族舞蹈《马铃儿摇响幸福歌》在传统蒙古族舞蹈与走马竞技文化结合中,张扬草原儿女在“蒙古马精神”中砥砺前行;傲骨破冰,雪中盛放,独自报春,汉族舞蹈《冰凌花》以东北秧歌型构这一地域特有的冰凌花意象,展现黑土地上的人民坚强不屈的生命力量;轻舟摇曳,荷风送暖,渔火阑珊,汉族舞蹈《江南》以渔篮花鼓动作语言,书写一首江南浪漫情诗……正像终评得分前三名的作品分数不断飙高,3场45个作品,风格尽显、风采尽现,用北京舞蹈学院教授潘志涛在展演第二现场点评的话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舞台上肢体畅快舞动,俯仰间思想尽情表达,民族民间舞作为最贴近大地、最能抒发人民情感的舞蹈种类,无论是乡野田间起舞的精神外化,还是走向舞台追求的深层意味,“意义”皆为世代民族民间舞实践和研究者执着探索的价值内核。而当肩负厚重历史传统的56个民族的舞蹈文化向现代转化,其当代表达内含的意义求索无疑既是创作实践的精神旨归,也是创作始终要攻克的文化挑战。那么几代民族民间舞蹈人求索的意义究竟何在?

  “‘人民性’是当代民族民间舞创作的核心。”在北京舞蹈学院中国民族民间舞系主任张晓梅看来,在当代语境中,传统文化的动态呈现和解读体现出创作者的多样性,但这种多样性都以“人民性”为核心价值。这一创作追求源自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的文艺为人民的思想,也体现于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的以人民中心的创作导向,其关乎为中国这个拥有56个民族的多民族国家如何凝心聚力交出艺术答卷。

  “我记得中央民族大学有位教授曾说过杨丽萍的作品是‘掸掉宝石上的灰尘’,但没有切割成钻石,当下我们有的工作是切割钻石。”中国评协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茅慧表示,无论对传统去粗取精还是推陈出新,“当代民族民间舞蹈思想的教育是要清晰认识和传承的,不然我们就只知道那几个元素、几个动作,而不知道它们曾经出于哪块土壤或哪片森林”。她同时强调,在精致化、职业化、专业化的创作实践和舞蹈教育中,警惕身体的傲慢和话语的霸权对于民族民间舞蹈传承发展至关重要。

  回忆起上届参评创作《货郎小小俊翠花》的心路历程,山东省舞协名誉主席、研究馆员张荫松感慨万千:“我从1959年开始学海阳秧歌到今天,所见已变化很大,原来学的东西都在淡化和丧失,而且现在只流行双人形式,没有内容了,要知道汉族舞蹈不是24个男子和24个女子在舞台上跳整齐划一的动作和表达单一的情绪与事件,而是丰富多彩的。所以我就想把它呈现在舞台上,让年轻人能看到上世纪50、60、70年代海阳秧歌的人物关系,哪怕只是作为资料存起来,如果我不能动了,可能这些就没有更多记忆和记载了。”张荫松认为,民族民间舞是大众审美视角看待中国的方式,也是一方土地、一方人对真善美衡量标准的表达,多样的舞蹈文化需要舞蹈人用情怀去做当代表达,这既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传承。

  广场原生形态、教室教材形态和剧场作品形态,这是中国舞协副主席、北京舞蹈学院教授赵铁春面对中国民族民间舞当下现状和表达,梳理的中国民族民间舞独立传承的三条纵线,同时他认为这其中又贯穿着继承发展的一条横线,在此框架下研究和实践,让中国民族民间舞成为除朝鲜和俄罗斯等以外世界鲜见的、独具特色的文化形态和拥有其教材的教育形态,即可以在院校教室中学到经提炼、加工、整理的代表性典型性民族民间舞。中国舞蹈人应以这种文化的独特性推动中国舞蹈更坚实地发展前进。

终评得分排名第二的作品《冰凌花》
演出单位:长春人文学院

  表达探索:“真正好的创作,不用那样声嘶力竭,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必须好好看看我们五千年的民族民间文化中那些最有生命力的东西,那是让我走到今天并实现表达的东西。”

  “你们不觉得昨晚的音乐太响了吗?炸了!我们民族民间舞不是这么炸的东西,震耳欲聋!有时音响师想收一点,编导自己就伸手把控制键推上去了。是不是因为编导和舞者都是男孩子,就可以肆意地挥洒他们青春的荷尔蒙?”首场展演后,中国舞协主席冯双白便直言不讳直指问题——与男子群舞比比皆是相应的,是很多作品轰炸式的音乐及其与热烈的舞蹈共同构成的狂放狂欢式的表达倾向及其形成的氛围。

  而就在这样喧嚣的氛围中,藏族舞蹈《天地间》独树一帜,让人安静下来:空灵舒缓的音乐中,在充满仪式感和标识性的动作语言中,来自生活的平实直抵生命的本色。一对对男女或并行,或对望,或依偎,或礼敬,女子阴柔娇羞,男子粗犷狂放,他们相依相偎,相敬如宾,相爱相守,相濡以沫,干脆的节奏中清晰的身体语态,仿佛写尽了天地间阴与阳、柔与刚、明与暗、力与美等相伴相生的生命本真和万物本原。

  “真正好的创作,不用那样声嘶力竭,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必须好好看看我们五千年的民族民间文化中那些最有生命力的东西,那是让我走到今天并实现表达的东西。”冯双白强调,“先不要急着说当代表达,先想想中国民族民间舞的意义中真正的文化意义是什么。民族民间自身的意义、创作者的态度和立场以及最终如何落实在语言上,此三者对于好的创作缺一不可。”

  在众多的男子舞蹈中,亦不乏特别的文化诉求。“不知为什么,一些傣族男子舞蹈创作常常呈现出阴柔化,这个民族一直在热带雨林生长,男子打着赤脚,遇到野兽还要与其搏斗,怎么会像一些舞蹈中那样阴柔化?所以我们有责任把这种形象翻转过来,重塑傣族男子阳刚向上、朴实勇敢的形象!”傣族群舞《雨林雨林》编导、79岁依然坚守创作一线的一级编导、中国少数民族舞蹈学会专家委员会委员马文静有感而发。她强调,民族民间舞蹈作品应该具有“生命观”。同时,编导不仅要有情感捕捉能力,还要有体察生活、观照现实的人文情怀。

  以山东鼓子秧歌如何从田野转化至舞台为例,山东省舞协副主席、山东师范大学舞蹈系副教授徐成龙表示,民族民间舞当代表达要把“历史传统舞蹈”和“被发明的传统舞蹈”区别开来,注入创作者的情怀和追求以及文化自觉与使命担当。

  路径实现:“即便我生长于这个民族,依然需要‘深扎’,创新必须先回归,静下心来深入文化的根,才能有底气有自信去创作。”

  聚焦乡村振兴实践的《涧溪春晓》《沙海绿洲》《遍地柳荫》《大湾春歌》,书写传统文化传承的《爷爷的萨玛瓦尔》《上灯台》《匠心》《手龙人》《沁园春·灯窝》《唢呐》,演绎一种精神的《雪之子》《日当午》《根》《永不停息的脚步》,表现英雄儿女家国情怀的《博巴森根·出征》《风知东归路》,表达人与自然共生的《太平有象》《长毛岭·守鹿人》……终评作品展现了关注当下的多种题材和多元的民族风格,凸显了中国民族民间舞创作的喜人成果,但同时也暴露了题材雷同、手法老套等问题。

  “优秀作品呈现出鲜明的民族属性和地道的语言风格,真是好看!但各民族独特的个性表达在今天的舞台上快成稀缺品了,雷同的东西太多,虽是老生常谈,但必须强调,民族民间舞如果失去民族属性,就失去了民族个性。有些民族舞蹈的语汇是混淆的,如果不穿民族服装,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民族。”四川省舞协副主席、原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副团长苏冬梅直言最近两届评奖作品令其“既欣慰,又焦虑”,“民族民间舞在今天也亟须拓展题材,比如每次看比赛或演出,‘传承’题材常会占半壁江山,作品的立意创新、审美样式也亟须突围,手段也太老,往往是‘换汤不换药’”。因此,苏冬梅语重心长地说:“今天呼唤慢下来,给一点时间让这份热爱更扎实地生在我们的骨头里,做有品质的精品力作!”

  慢下来,深扎下去,成为专家和优秀创作者不约而同共鸣的呼声,这也正是中国文联、中国舞协近些年来不断组织艺术家“深扎”的苦心所在,有如上海市舞协主席、上海歌舞团原团长陈飞华所感叹的:“‘深扎’成果成效卓越。”此次终评中,有着不俗创作表现的吕梓民、格日南加、阿格尔、丛帅帅、沙呷阿依等诸多优秀中青年编导,都多年在深度参与中国文联、中国舞协“深扎”活动中成长收获着,并借此推出多部优秀作品。

  《天地间》编导、中央民族大学舞蹈学院副教授格日南加生长于青海省黄南州,其创作灵感来自于该州同仁县每年隆重举行的热贡六月会上的传统仪式舞蹈,作品在安多则柔和热贡六月会仪式舞蹈的“嘎”中提取动作语言,实现他希望的“简单的表达”。多年多次随中国文联、中国舞协“深扎”并创作出《阿嘎人》等佳作的格日南加直言:“即便我生长于这个民族,依然需要‘深扎’,创新必须先回归,静下心来深入文化的根,才能有底气有自信去创作。”

扫一扫浏览更多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