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编剧顾问刘春的口头邀请,于今年党建日前一天在杭州运河大剧院观看了舞剧《风起大陈》。起初在听到剧名时,就总在想:那“风”是什么隐喻?风之所起的“大陈”又指向了一段怎样动地轰天的历史?待到舞剧落下帷幕,才从那如同《波莱罗》般不断涌进的音乐,以及伴随着这音乐不断变幻着形态却周而复始的劳作中回过味来——仿佛西西弗斯一次次推起山顶滚落的巨石的故事并不仅仅存在于古代的西方,它其实也是勤劳而勇毅的中国人民生活的日常。
剧名《风起大陈》其实没有什么“隐喻”。“大陈”是浙江台州东部的一个海岛,“风”就是无需我们去过度解读的大自然的空气流动,在剧中就是大陈岛无时不在的海风和不时掠过的台风。或许是不时掠过的台风才深深搅动了岛民日常的生活并沉浸于其生活的日常,“台风”成了舞剧叙事的典型环境——更确切地说,是舞剧叙事结构的联想通道,当然也是舞剧叙事的事象缘由及其内容呈现。
舞剧《风起大陈》剧照 浙江歌舞剧院提供
舞剧的第一场就是《台风与黑暗》。这个“黑暗”当然也不是隐喻,只是20世纪80年代一场台风到来让大陈岛电力出现故障而陷入了黑暗。黑暗中舞台前区下场门一侧有着微弱且忽闪的灯光,这是在男主大山的家中;从家中只有守候着的母亲惠风和妻子小鱼来看,身为电力工程师的大山是外出抢修作业了。忽闪的灯光忽明忽灭,当小鱼踩上木椅去拧紧灯泡的接口时,母亲惠风却不知何时消失在风雨之中……已然身怀六甲的小鱼也心急火燎地冲入风雨去追寻——舞剧的叙事以一个不大但也不小的悬念引起了观众的期待。
风雨中奔跑着身穿暗绿雨披的岛民,似乎都在奔赴遭灾的地点去实施紧急的救助。身着红色雨披出门追寻婆母的小鱼穿行在实施救助的岛民间,焦灼的神态和踉跄的步态在岛民流畅的调度中显得很哑剧、或者确切地说“很生活”——这其实已然奠定了舞剧叙事的基调,我们讲述的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日常。在婆母惠风和儿媳小鱼的前后奔跑中,原本流畅调度的岛民忽地和着雨披伏地滚动而来,舞者从“岛民”到“泥浆”瞬间的形象转换,使得在风雨中奔跑的婆媳更宛如在“泥浆”中跋涉——这种舞者拟态化的设计,使得原本“很生活”的叙述有了些“舞蹈”的意味;也因为拟态化的设计,强化了环境的典型性,使小鱼在追寻婆母的风雨泥浆中不慎滑跌而流产……
小鱼的“流产”不是婆母风雨中出走“悬念”的解扣,而只是它导致的第一个后果,这个后果是男主大山出场的缘由,也是生活中普通人“不普通情怀”的一个聚焦。就一位普通的电力工程师而言,克服丧子之痛而孜孜于思考大陈岛如何实现“无休供电”的问题,实在是一个很不普通的情怀。以大山“埋头绘制工程图”为主要事象的这一幕也比较哑剧、当然也比较生活,只是编剧似乎想点明这种“不普通情怀”,给这个第二场取了个同样“不普通”的场名——《寻找永恒的光明》。剧中男主大山和女主小鱼的第一次同框亮相,是大山安抚躺在医院病床的小鱼;这一场的大山和小鱼,表现的是一段互相勉励的“双人舞”,是一个普通家庭的“不普通情怀”。
舞剧《风起大陈》剧照 浙江歌舞剧院提供
舞剧《风起大陈》的叙述不似我们通常所见的四至五幕的“块切集装”,而是一个由十场戏(更确切些说是十个“画面”)“移步换形”构成的散文诗模态。第三场《逆境》是大山考虑利用岛上的无尽风源解决“无休供电”的构想未被同事的接纳,从而陷入一种人生的迷茫;接踵而至的第四场《风雨中的时空讯号》,是又一场台风来临之际母亲的又一次离家出走,知情的大山追随着失忆母亲的“不失记忆”来到望夫礁边,在劝说母亲并与母亲的争执中仿佛进入到母亲的“记忆”,一种时光倒流的“穿越”——对于表现20世纪50年代一个真实的大陈岛垦荒的故事,由一位先驱者后代的“穿越”来展开,除了叙述方式的新颖性之外,其实也是一种隐喻——隐喻我们心心念念着前辈的披荆斩棘、战风斗浪!
接下来的第五场至第九场,就是舞剧在“穿越”中的叙述:被称为《467+1》的第五场,是为了让人铭记住第一批奔赴大陈岛的467名青年垦荒志愿者;而他们面临的第一个困境却不是蛮荒而是“雷区”——战争期间未能来得及清除的地雷威胁着垦荒者的生命……这时在群体形象中凸显出一男一女两位典型,分别是垦荒队的队长和在他帮助下被救助的女队员——她在踏雷后险些丧生。设置这样一个细节,当然因为面临“雷区”的威胁是一个真正困难的情境;后来观众也知道这两位典型是这段历史的记述者,而他们的后代——大山,则是通过“穿越”来复现的讲述者。在“口号”提振信心和激励斗志的时代氛围中,垦荒者们响应“建设伟大祖国大陈岛”的号召,在不惧艰险的劳作中立下了“用辛勤的劳动把海岛变成可爱的家乡”的铿锵誓言——第六场的场名就叫《誓言》。
第七场《海风和岛屿之间》、第八场《收获》和第九场《风的尽头》,都是“很舞蹈”的场景——因为无论是岛上“垦荒”的劳作还是出海“耕海”的生产,都是极具“可舞性”的生活。我们知道,担任该剧总导演的郭海峰与担任艺术总监的孔德辛是夫妇,两人自舞剧《孔子》《关公》《昭君出塞》《驼道》《彩虹之路》《秀水泱泱》等创作一路走来,大多以剧情的简约和舞语的丰满见长。舞剧《风起大陈》,虽然就总体而言是一种“生活流”般的陈述,但正如大陈岛那无处不在的“风”一般,这个“生活流”也是无处不“舞”——顶风抢修电力,是一段跋涉泥泞的“舞”;期盼家中亮堂,是一段深情瞩望的“舞”;在“穿越”的垦荒、耕海生活中,更是一段段披荆斩棘舞、担土垒田舞、拉缆补网舞……令人目不暇接、心逐风起、情志盎然!
舞剧《风起大陈》剧照 浙江歌舞剧院提供
当然,在大山所穿越的那种种“可舞性”的“生活流”中,那位垦荒队长和被他救助的女队员始终是那几场戏的焦点:在第七场中两人心心相印;在第八场中两人喜结连理;但是在第九场《风的尽头》中,却是垦荒队长为保护国家财产消失在风浪之中。与他喜结连理的女队员奔向望夫礁,期盼风浪能让自己的心上人回还——一直穿越、并沉浸在上述场景中的大山,这时才缓过神来:眼前闪现的一切,其实是自己已然烂熟于心的母亲相册里一帧帧照片的连缀与活化;而那位形象平凡却事象伟岸的垦荒队长,其实正是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
观剧至此,我们由衷地赞赏该剧的主创们用很好的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母亲惠风每每在台风到来之时就消失在风雨中的悬念,既是对心上人的忆念,更是对一个时代的“垦荒精神”的追寻;而该剧这种“穿越”的讲述方式,其实更是借男主大山的“穿越”隐喻了“垦荒精神”的传承。该剧第十场《驶向光明的帆船》和尾声《时光里的人》,似乎让我们深深地悟觉到:生活的日常本身就是深刻的隐喻!而这时舞剧“主题曲”敞亮了这个“隐喻”——“……不问岁月多漫长,总有青春逐风浪;走进时光里的人,用芳华点亮信仰!”其实,“用芳华点亮信仰”也是浙江歌舞剧院多年来的奉献与追求。这个隶属于浙江演艺集团的剧院,是全国文化体制改革的先进集体,是浙江省文化出口重点企业。改制后,艺术生产力大大解放:创演了民族歌剧《青春之歌》《畲山黎明》、歌剧《在希望的田野上》《红船》、音乐剧《一抹红》《南孔》、舞集《良渚》和舞剧《王羲之》《风起大陈》等,特别是在舞剧《风起大陈》的创演中,我们能看到自称“浙歌人”的舞者们坚定地追随“大陈人”的“垦荒精神”,不断创新,不断超越,向高峰攀登,向光明远航!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