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军营,又有着多年的一线带兵经验,作家王凯对于军人的身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几年前,我曾读过他的中篇小说《沉默的中士》,在那部作品中,王凯塑造了一个不善言辞却极其善良朴实的基层士兵形象。不久前,王凯的新长篇《上尉的四季》出版,我再次想起了几年前的那篇小说,也由此进一步发现,“中士”“上尉”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军衔,在王凯的小说中或许并不仅仅是其中人物的外在身份,更意味着一种与之相关的特殊的个体境遇。
上尉是个什么样的军衔?根据1994年5月公布的《关于修改〈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军衔条例〉的决定》规定,上尉是副营职、正连职、副连职和中级、初级专业技术职务军官的编制军衔。初任军官职务获得硕士学位的,可授予此衔或中尉。这一基本常识,对于我们真正理解小说主人公马小光的现实处境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上尉”属于基层军官的最高级别,看起来处于“最高级”,但本质上仍然属于“基层”,可以说,“上尉”处在一连串晋升体系的夹层之中,这是一个具有转折甚至断裂意味的地带。小说中的马小光就在这样特殊甚至尴尬的位置上,小说开篇写到:“两年后,马小光又站在了基地北门前。”这个《百年孤独》式的经典开篇,揭示了今日马小光的结局和归宿。两年前,他被借调去北京的大机关工作,在那里,马小光曾经雄心勃勃,一步步设计着自己的未来:留在机关,获得北京户口,与孟佳怡结婚。然而,一场军改极其突然又毫无转圜地打破了马小光的设想,“出局”的命运毫无征兆地砸向了他,他不得不回到基地,重新成为一名在连队摸爬滚打的中尉。
似乎是为了应和此刻马小光失落甚至寒凉的心境,小说《上尉的四季》由冬季开篇。王凯别具匠心地在每一章节前面引入两句古诗,以烘托主人公的现实或心理处境:“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马小光几乎就是我们这个和平时代的“征人”,他从基地借调去北京工作,与古典时代的怀乡情绪不同,今天的马小光并不仅仅“一夜尽望乡”,他渴望留在北京,留在这个他所出征的地方。然而,两年后,马小光被北京大机关拒之门外,当他回到基地,回到曾经的“故乡”,更加残忍的现实是,眼下的基地已经将他视作“访客”而拒绝其入内。这时候的马小光既不属于北京,也不属于基地。作为一个“代理指导员”,马小光深知自己是过渡的、临时的存在,他唯一的希望是与大家“相安无事”,然后完成转业。然而命运再一次戏弄了他,马小光的转业申请被拒绝,他正式成为了汽车连的指导员。
小说由此进入“春”。不过对于马小光来说,这个春天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人间四月天,而是充满了烦躁、冲突和种种意外的季节。“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马小光的春天真是“不自由”,汽车连的日常事务千头万绪,人与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如同春天那些乱蓬蓬的、肆意疯长的草丛一样。以前在机关,遇到任何问题,马小光只需要“请示”就可以了,然而在连队,作为这里职务最高的人,马小光不得不学会独自判断、下达命令,也正是因此,那个曾经无关紧要的上尉马小光的人生开始了全新的生长。
直到“夏”,因为“认真”,马小光与连长周俊涛的冲突逐渐走向白热化,他不能适应,也不愿屈从于无处不在的潜规则,也由此坐实了自己的“局外人”身份。小说中有多处关于马小光心理活动的描写极为精彩,其中有一段写到:
你只是个局外人。
这感觉又一次涌上来。在北京时他是个局外人,因为他没有得到那一张任职命令,而身为汽车连党支部书记和指导员的他居然还是个局外人,这让他突然感到惶恐。他的脑袋留在了并不打算收留他的北京,而人却在这个他不想进入的连队。“身首异处”的马小光站在窗前抽了两根烟,还没想出应该怎么把自己重新组合起来,却听到楼下一阵哄笑声。他不知道这帮家伙在笑什么,他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王凯对于个体身份以及由此而来的个体心理处境极其敏感。小说开头曾写到,马小光借调去北京刚满半年,一次外出回到机关时,他的出入证过期了,卫兵无论如何都不让他进去,“到机关帮助工作的干部只能办理有效期六个月的临时出入证,而在编干部的正式出入证是不标注有效期限的”。马小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在北京、在机关的庞大体系中,自己是那样的无足轻重。然而回到连队,不管愿不愿意,作为指导员的上尉马小光越来越被需要,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严重影响一个人的未来。或许正是从这一刻开始,那个曾经以过渡心态在连队耗着的马小光消失了。“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日复一日的连队生活早就让马小光与军营、与官兵产生了感情,他的“认真”也让他收获了梁壮壮、华亦实、张卢语泽等战士的信任。春去秋来,这种若有似无的感情正在马小光的内心深处不断积累、胀大,最终结出了秋天的果实。
于是,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秋”,马小光出人意料地一个人扛下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问题,他既没有违背自己内心的是非观,犯下包庇错误的行为,更进一步体谅了每个人的艰难处境。马小光以大无畏的精神保护了战友,这是他的一次积极主动的“入局”行为,即便代价惨重,他也在所不惜——谁能说这样的行为不是英雄呢?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几位次要人物,如身患绝症却始终积极向上、尽一切所能参与连队活动的华亦实,不被人认可却坚定地怀揣梦想进而让梦想成为现实的张卢语泽等等,这一类执拗、天真而令人感动的基层官兵形象,始终闪耀在王凯的笔下。也正是他们的真诚、执拗打动了马小光,最终,这个进退维谷的上尉,在充满矛盾也充满生机的连队生活中完成了自我身份的重塑。正如小说末章开篇的诗词描绘的:“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经历了一个春华秋实的轮转,上尉马小光不再是军官体系中不上不下、可有可无的符号,而是结结实实的、与军营和所有官兵血肉相连的活生生的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