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志的一致是真爱的坚实基础
——评电视剧《温暖的甜蜜的》
栏目:视线
作者:仲呈祥  来源:中国艺术报

  “温暖的甜蜜的”是一个有意味的词组。“温”是解决饱的问题、食的问题,“暖”是解决衣的问题,这是物质层面的诉求;“甜蜜的”则是精神层面的诉求,真正达到精神层面的审美自由。这正是电视剧《温暖的甜蜜的》价值所在。

  《中国艺术报》最近发表了一篇很有价值的文章。这篇文章是张世英书院揭牌之际、张世英先生70多岁的儿子张晓崧写的,题目叫《由“万有相通”走向“美在自由”》。已故的张世英先生是当代最有成就的哲学家之一,张晓崧在文章中转述了张世英先生对人生四个境界的概括——第一个境界是欲求境界,第二个境界是求知境界,第三个境界是道德境界,第四个境界是审美境界。在张世英先生看来,审美境界是唯一可以真正实现自由的境界,审美自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温暖的甜蜜的》最大的价值,在于它昭示了一个真理: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引领人们奔向高远的精神境界,奔向审美自由的精神境界。它解释了人在两性和婚姻问题上有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的追求。一提到婚姻恋爱题材,就会想到鲁迅先生的《伤逝》,它提示了两个真理。第一个真理是“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如果没有一定的物质基础谈爱情,会是虚飘的。涓生跟子君心心相印,自由恋爱了,结果把工作丢了、失业了,先前说喝稀饭都是甜的,喝开水都是甜的,但后来活不下去了,只有回家了,婚姻散了,他得出了物质第一性的结论。但仅仅认识到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接下去揭示了更高层面的真理:“爱需要时时更新,方能生长。”两个人的感情,不仅是在婚前,而且包括婚后还要时时更新方能生长。这是鲁迅在那个时代,用文艺作品、用小说表现两性之爱达到的高水平。

  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在上世纪80年代引起了轰动。一路走来,电视剧界在这个问题上作了很多文章,进行了很多探求。开始的时候常常表现恩格斯所阐述的真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们写了大量这样的作品,来表现缺乏爱情生活在一起是不道德的,既无“道”又无“德” 。随着生活的行进和时代的进步、中华民族文明水平的提升,《温暖的甜蜜的》提出了新的问题:没有婚姻的爱情难道都是不道德的吗?未必,其中有违法的、不道德的,但也有如剧中南飞与陈放在婚前的真爱,就很道德。刘江导演提出了深刻的、独到的思想发现。他在处理题材的时候,能够站在新时代的高度。

  南飞对陈放的真挚爱情,第一个特征,是执着不放;第二个特征,是两个人情志的如一性,是精神一致基础上的爱情。但她又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她对于陈放所处的现实环境充分理解,因此两性精神的一致性往往要建立在互相包容、互相理解的基础上。她理解了,她看到了他的前妻患了乳腺癌,要生病住院他能不管吗?离婚了的前妻患了癌症他去伺候,尽管不是爱情了,但从道义上讲要尽责,这就是生活的真实。最好的人生境界的表现超越了道德层面进入审美,但又不丢掉道德层面的东西。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说,艺术归根到底是传递感情的。对于传递的感情,一定要进行审美的、道德的褒贬,这是回避不了的。

  刘江导演是一位有思想的导演,他是一位善于把有思想的艺术同有艺术的思想努力统一起来的导演,这样的导演现在不能说很多。从《媳妇的美好时代》到《咱们结婚吧》再到今天的《温暖的甜蜜的》,刘江导演三部戏上了三个台阶。《温暖的甜蜜的》表现的是新时代青年人,特别是有一定文化修养、一定学历的青年人对爱情、生活的思考、探索,以及他们真实现状的艺术表达。实际上,他所坚持的正是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既有深度、力度,又有社会生活的广度,同时又有温度。

  《温暖的甜蜜的》让我高度认同和肯定刘江导演和创作集体在创作思维上自觉的变革,努力把社会生活当成整体来全面把握,以辩证和谐的思维,自觉采取反思的态度,来发现生活中的真理,铸就艺术中过目难忘的细节。这是一种哲学层面创作思维方式的变革。刘江导演不赞成以二元对立,以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来描写生活当中的人物,他愿意实事求是地从生活的整体出发塑造人物,这也反映了刘江导演思想的见地和艺术的穿透能力。《温暖的甜蜜的》最大的特征是对于情绪氛围、精神氛围的营造,这些营造给我的感受都是厚重的、真实的。

  苏格拉底说过: “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不懂得反思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我们的艺术应该有深度、有温度,两者要辩证统一起来,不能只讲一头,不然的话就可能滑向伪现实主义。你不讲直面人生,不讲揭示矛盾,必然要走向掩饰它、粉饰它。这样一种创作思维方式的改变,要在电视剧界大力提倡。与此相关的是对生活的态度,对生活一定要全面把握,包括刘江导演的《老酒馆》在内的优秀电视剧,都是把社会生活当成整体来把握,而不是有意把它裁割成某种类型。《温暖的甜蜜的》不只是写爱情,而是通过爱情写出了新时代,特别是当下中华民族在进行文明的现代形态的建设上碰到的矛盾、思考的问题。

  我们能拿传统爱情观要求南飞吗?不能,她提供了新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南飞一心爱陈放难以理解,我却认为真实得很。现实以各种方式制约着你,不能不求一个最稳定的生存形态。有人说,如果是自己,早就踢开了陈放。这恰恰说明其对人生对爱情看得还不够清楚透彻。看这部戏,我们不妨想远一些。两性的爱情是个永恒的主题,永远写不尽,但是能不能写出新意、有没有跟上时代的思考?像潘虹、吴冕、杨青饰演的角色那一代对子女催婚的人很多。催婚有什么用?子女有子女的追求,他们要追求真爱,他们认为没有找到真爱,你逼他们干什么?《温暖的甜蜜的》对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有启示意义,有感染力,因为真实而有感染力。

  第28集里,齐家宜妈妈陈宝珠与南飞妈妈董碧华的一段对话,写得真精彩;第29集里,陈放跟南飞有一段交心,陈放倾诉他的困难,南飞表达对他的理解。一个剧本台词写得好不好,真不真实,是不是说人话,人话里有没有启示人的真理,既是考验编剧,也是考验导演。我很理解导演坚持有些地方词不能改,就是这个原因。

  我很赞赏刘江导演执着表现真善美。判断真善美,认定真善美,首先要靠创作主体,创作主体是否有一颗真诚的心,是能不能精准判断真善美的关键。要真心实意地把立足点转移到人民大众这边来,真心诚意地深入生活、深入民心才行。所以,创作主体要抱持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诚”。主体之外,还得发挥客体制度的作用,光主观成了,客观如果乱七八糟也不行,因此要讲制度的保证,要秉持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序”。犹如中华传统文化讲“金、木、水、火、土”五行学说,也可讲“真、善、美、诚、序”。《温暖的甜蜜的》两个女主,包括几个男性都在“序”的范围内活动,没有跨过边界。另外,不要小看凌骄阳形象的塑造,凌骄阳是很有典型认识价值的,这样的男性青年不少,而且这样的男性青年值得尊敬。尽管他心里始终装着南飞,最后南飞并没有选择他,他是失败者吗?他不是,他是精神上求美的胜利者,他是张世英先生说的努力跨进审美境界的真男人,他在某些方面对审美自由的追求丝毫不逊色于陈放,也许他比陈放更有后劲。

  (作者系著名文艺评论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