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评奖闭幕演出《红楼梦》剧照
祖忠人 摄
为缓解众多观众翘首企盼却“一票难求”的遗憾,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评奖闭幕演出剧目《红楼梦》临时加演三场,但观众似乎仍意犹未尽,这样的情形不仅为该剧此前巡演所熟悉,也是近年来《永不消逝的电波》(以下简称《电波》)《只此青绿》(以下简称《青绿》)等多部舞剧不断刷新票房纪录创造观演狂潮火爆“出圈”的一个缩影。正如这些舞剧演出结束每每幕布几番起降,演员几番谢幕涌向不舍离去的观众若潮起拍岸,中国舞剧高速发展、“井喷”式创作、数亿元票房、粉丝“N刷”,滚滚热浪似这个如火的夏天。然而,中国舞剧热潮背后,是业界的冷静反思——日前在上海,中国舞协主办的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研讨会现场,中国舞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罗斌在上半场主持中开宗明义:“今天舞剧方兴未艾的背后,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异,甚至也有很多泡沫性的隐忧。如此日渐增多巨大数量的创作,我们却看到本届评奖终评作品好像不如往届的水准,是什么原因?我们该如何面对中国舞剧的发展前景?该深刻聚焦哪些问题?”带着深度的行业关怀,罗斌、王举、赵明、余大鸣和冯双白、文祯亚、韩真、朱洁静以上下两场对谈展开深度思考,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挂职)、中国舞协副主席黄豆豆和柳斌、张萍、董林、王延等主承办方相关负责人及观众一起,在嘉宾思想的碰撞中寻求中国舞剧发展的启示。
“今天中国舞剧虽然体量、投资量、观众群在世界堪称第一,但有多少剧能‘走出去’?‘走出去’能否有自己的标识度、辨识度?”
中国舞剧在创作实践中突出重围,赢得亮丽风景和繁荣盛况,且引来文艺界各领域的刮目相看,令多年潜心创作出《草原英雄小姐妹》等诸多舞剧佳作的中国舞协副主席、一级编剧赵明颇感欣慰,但也满怀更迫切的行业焦虑:“中国舞剧今天虽然体量、投资量、观众群等在世界堪称第一,但有多少剧能‘走出去’?特别是我们当下讲中国方案、中国模式,中国舞剧的样式是什么?‘走出去’能否有自己的标识度、辨识度?”赵明表示,玛莎·葛兰姆、默斯·坎宁汉等能在世界上被广泛认可,是因为在“打破”的过程中,建立了极具标识度的个人符号。“因此,摆在今天舞剧创作者面前的是非常严峻的课题,即如何建立今天中国舞剧的语言体系,能否以流淌着中华民族血脉的身体表达体现典型的中国符号和国际化,而不是穿上中国服装就标示中国化了、借助网络传播就实现国际化了。”赵明同时强调,文学概念、戏剧观念、哲学意念这“三念”,是舞剧创作的三个根本着力点。
“中国舞剧向世界传播要有自己的样式,然而中国舞剧走到今天是否有自己的样式,如何界定和建构中国舞剧的样式,这其中关涉的系列问题都需要舞蹈人深入认知和思考。”在一直参与舞剧创作的罗斌看来,中国舞剧要形成自己的样式,建立自己的语言体系,正体现着新时代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思想指引下我们秉持的重要文化立场。“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人类文明经历着巨大变化,这是艺术创作必须面对的话题,也是今天中国舞剧发展过程必须要面对的课题。”
以《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等经典舞剧塑造了烙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为例,火箭军政治工作部原文工团副团长、一级编导余大鸣表示,舞剧现实题材和不同舞种舞剧样式的突破,其关键在于基于独特的地域文化,以准确的舞蹈语言创造出具有标识性的人物形象,这样才能走出千人一面、百剧一种形象的窠臼。“舞蹈创作可借鉴和学习的机会很多,但要深入学习民族民间和传统文化,在创作中准确把握人物语言和音乐形象,这样的舞剧才有自己的立身之本,也才具有自己国家的民族语言,才能让世界看到我们用自己的舞剧艺术讲述我们的情感和故事。”
“有的编导一部作品成功后,就认为自己是‘孙悟空’了,头脑一热一下子接好几部剧,就带来了创作上的泡沫和危险。”
“舞剧热潮掀起了大浪,大浪就得淘沙!”广东省舞协顾问、舞蹈创作委员会任,一级编导文祯亚谈及当下舞蹈创作热潮显得格外焦虑:“虽然我们讲‘中国速度’,但艺术创作、舞剧创作不能讲速度,当下一些中国舞剧创作有点直追中国高速公路了,甚至有些超高速,严重违背艺术规律,我不相信有人能量如超人,一年能做好三四部剧。”文祯亚坦言自己已十几年未创作舞剧了,也未接受舞剧创作邀约。他透露,此前他获得国家级奖项后,慕名而来的舞剧邀约电话不断,甚至“星球大战”“阴间对话”等各种令他啼笑皆非的邀约题材纷至沓来,他只能以舞剧创作‘有所为有所不为’来一一婉拒。
下半场主持人、中国舞协主席冯双白则感叹:“当编导一旦获得成功后,迅速有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邀约,同时创作题材非常明确地被选定好,创作者自身的主动性、选材的自由、思考的深度往往没有了。有的编导一部作品成功后,就认为自己是‘孙悟空’了,头脑一热一下子接好几部剧,就带来了创作上的泡沫和危险,违背了艺术规律,造成了舞剧创作表面上极其繁荣,但优质好作品并不多的现状。”
“读懂中国,读懂时代;读懂生活,读懂土地。”这是大庆市文联名誉主席、一级编导王举对创作经验的提炼与强调。“近几年我看了几十部舞剧,感觉一些编导太没有生活了,架构语言的能力是技术层面暂且不说,他们把生活完全扔在了一边,一个编导一年做两三部舞剧,怎么做?”王举回忆起创作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我国首部工业题材舞蹈诗剧《大荒的太阳》的经历时说:“当时到海拉尔前线石油探井体验生活,直升机把我投到那里的草甸子时,离钻井只有一公里,但我走了两个小时,因为都是泥塘,看似有草但一迈步就掉进去。到了井队,工人见我是搞舞蹈的觉得我吃不了苦,就让我快回去。到吃饭时发个馒头,没有菜,只有一碗黄豆煮的汤,因为飞机一个月投一次菜,半个月就吃完了,后半个月只有黄豆。有一天我正在井上,听说大暴雨要来了,赶紧跑到房子里,但当暴雨来时,他们马上把衣服脱光了跑到雨里,因为他们一个月没有洗澡了……只有真正去体验他们的生活,才能把铁人的意志精神诠释出来,才能找到创作的精神坐标。”
“现实题材创作的核心不是题材问题,而是现实性的问题,即你的艺术是不是真正有现实性,能够真正感动很多人。”
与周莉亚联手创作《电波》《青绿》等现象级作品的中国东方演艺集团创作中心二级编导韩真直言萦绕于她并需要在创作中逐渐破解的困惑,比如要面对从古典舞体系中坚持风格准确的“立”,到接受编导教育中要求的“破”,二者在创作实践中的矛盾,也要面对创作中业内学术观念和需求与观众普遍认知和审美需求之间的矛盾。而对于现实题材创作,一些观众对具有强烈戏剧性和故事性的《电波》和偏重写意和留白《青绿》的反馈让韩真有颇多感慨。其实两部剧以寻求不同的创作路径,来实现当下观众与作品建立起强烈的情感共鸣和连接。正如《青绿》实现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现实勾连和观照。这也正应了冯双白所说:“现实题材创作的核心不是题材问题,而是现实性的问题,即你的艺术是不是真正有现实性,能够真正感动很多人。”
有很多观众选择《电波》作为自己首次观看舞剧的作品,并表示竟然看懂了,且因《电波》而爱上舞剧,追到各巡演城市“N刷”,对此,韩真表示,自己最初为此感到开心,却也逐渐产生了担忧:“大家在吃羊肉泡馍的时候,就不要期待它里面有臊子,希望越来越多观众关注舞剧时,不要忘了,羊肉泡馍和臊子面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有时这个剧的剧情没有那么紧凑,可能它压根儿就不在紧凑上下功夫,而要创造另外一种意境。如果舞剧都变成一种类型,是观众的遗憾。所以空间越大,我们的创作自由度越大,才能真正百花齐放。”
“《电波》很多时候用的都是流动、侧流光,那束灯光往往薄到像刀片一样,就算你站在那里,脚的站位在定位上,你的身体如果有一点点左右不确定,可能就阴阳脸了,所以我们每一个走位、每一场演出,都要做到完完全全的精确、精准。”分享了自己诸多“苛刻”表演细节后,从人物塑造出发,上海歌舞团副团长、荣典首席演员朱洁静回溯自己在舞台上摸爬滚打22年的蜕变。“我20岁时,刚毕业就遇到人生首部舞剧和首个角色,赵明导演的《霸王别姬》中的虞姬。那时满脑子都是动作、节奏,认为只要达到导演所有要求就是好虞姬、好演员。10年后,30岁的我遇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代表作《朱鹮》,那时想把朱洁静的美在舞台上发挥到极致,就是一只好朱鹮。直到我34岁,遇到了《电波》中的兰芬,让天上那只‘仙鸟’重重地落在人间烟火中,摔得一度粉身碎骨。”朱洁静直言,从20岁到34岁14年时间,她才似乎明白了如何从舞蹈演员转换成舞剧演员。“今天中国的舞蹈演员在世界都是被竖大拇指的,但转换到舞剧演员要上升到表演艺术,需要各方面的艺术修养,纵观今天很多舞蹈演员,还有很长的路要摸索和探寻。”
“不要去‘演戏’,去建立生活。”感叹通过实践对表演艺术家焦晃此言有了深切领悟,朱洁静介绍,兰芬的角色让她产生了很长时间自我怀疑,“但兰芬好像让我堵塞的经脉慢慢打通了,并给了我一把钥匙,开启了那扇门,让一束舞剧表演魅力的光射在我身上,照进我心里了。”以最初刻意唯美地沉浸在“假诗意”的扫地舞蹈动作中为例,朱洁静坦陈自己如何从最初脱离生活的舞蹈表演一步步走进人物。“《朱鹮》时,我可能把朱洁静放在角色前面,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朱洁静。但《电波》之后,我发现一个演员要学会藏在角色背后,藏着藏着会发现,你真的不见了……所以,我用近10年的时间,《朱鹮》300场、《电波》500场共800场舞剧演出,变成了今天的朱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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