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的长篇小说《金枝》,分为上中下三部。上部采用第一人称“我”——周语同的叙述视角,从周语同父亲周启明的葬礼起笔。“我是父亲的长女,是个在艺术界有影响的知名人物。”周启明是老革命,新中国成立后,长期担任领导职务,为人宽和,德高望重,参加葬礼的人很多,葬礼办得隆重而风光。周语同尽管与父亲情感上有嫌隙,失去父亲,也是悲痛欲绝。来参加葬礼的还有周拴妮,而“我”对周拴妮一直充满敌意:“整个葬礼,她自始至终如影随形地跟着我,……这个不识字的女人,她可是识得钱的!”周语同称自己是父亲的长女,其实严格意义上说,她一直敌视的周拴妮才是周启明的长女。
从周启明的葬礼开始展开叙述,注定了小说的倒叙结构。周启明参加革命前,由家庭包办与穗子成婚,生下一个女儿,就是周拴妮。新中国成立后,周启明与穗子离婚,娶了朱珠,育有周语同等4个儿女。周拴妮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而且没上过学,不识字。周语同感觉自己的父亲是老革命,母亲也是领导干部,生在这样一个体面的家庭,内心深处自然有优越感,认为和周拴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母亲朱珠生育的4个儿女,才是周家真正的“金枝玉叶”,穗子所生的周拴妮呢?不过是“枯枝败叶”罢了。但是,“若不是拴妮子和穗子,她们娘儿俩的坚守,他们家在上周村是不是早已经被新起的一片一片的楼房给掩埋了?村里人的敬重,是她们拼力挣来的。特别是拴妮子,她如今才是荣耀的,她每天踏踩着这块原始的土地,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踏踏实实活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周语同终于醒悟,自己以前的判断是多么的不近情理。
《金枝》的中部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着重写周拴妮的成长与人生遭际。“她在两个家,两个世界之间艰难地泅渡。”“周启明这两家子靠着拴妮子走动,走成一家了。”透过周拴妮,串联起了周家的家族史。
“周家这一门子辈辈都出美女,黑摸影里闭着眼睛都能生出个金枝玉叶来!”周拴妮长得好,虽然从小缺失父爱,但有祖母、母亲穗子、庆凡大大、莲二奶奶等人宠着,“人小鬼大,甚讨穗子欢心”,“跟着老太吃得红红白白,被莲二奶打扮得花枝招展”,无疑也是周家的“金枝玉叶”。周语同后来也终于认识到,她和周拴妮不也是一样吗?“我虚张声势的强大,她无所畏惧的坚韧。她不屈不挠地跋涉,我无可奈何地退让。一个父亲衍生出的两个家庭,高低贵贱,谁胜谁负,最终的成败又有多少意义呢?”而且,“不管怎么样,在父亲的上周村,周拴妮算是给周家支撑了门面”。因此,周拴妮的确也是周家的“金枝玉叶”,绝不是什么“枯枝败叶”。
在此,需要探讨一下小说的题目了。看到《金枝》,我首先想到的是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乔治·弗雷泽。弗雷泽的《金枝》,作为人类学研究的经典著作,曾风靡世界,影响至今。读了邵丽的《金枝》,才知道此“金枝”非彼“金枝”,邵丽所说的“金枝”,乃是“金枝玉叶”的意思。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的苏小旗所著《金枝》,与邵丽所说的“金枝”意义相近。关于“金枝玉叶”,小说中有密集的具体表述。
《金枝》的下部,先是继续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然后逐渐转入第一人称“我”——周语同的叙述视角,表现周家第五代人的努力奋斗与拼搏进取,以及周语同的自我反思与精神升华。周河开“一口气读下了同济大学的本、硕、博。可不是连读,是她一级一级考上去的。女孩子学桥梁设计,她的野心可大着呢,理想是一生拥有几座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大桥”。“周鹏程读的是武汉大学测绘工程专业,从本科到博士,成绩都是名列前茅。读博期间在核心期刊发表过几篇有分量的论文,毕业后顺利进入铁道部第四勘测设计院。”周雁来从广州外经贸大学会计学专业硕士毕业,周千里是河南大学化学专业毕业的硕士;“林树苗大学念的是北大中文系”,周小语考入了中央美术学院,周天牧“学的也是工程,念的是哈工大”。
周语同愈来愈感到亲情的珍贵,对周家后代一视同仁,对每一个孩子的奋斗与成功都由衷地感到欣慰和高兴。而且,“对周家后代的提携,是周语同站稳脚跟后心中最大的执念,她恨不得把所有周家的孩子们都收拢到自己手下,一个一个点拨他们,让自己的心血,换算成周家的荣光。没有来由的,她觉得应该对自己世代奋斗的祖辈有一个好的交代”。
三部正文之后,《金枝》还有“尾声”,依然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小说最后,透过丈夫刘复来的眼光,来看周拴妮:“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是不一般。她虽然愚笨,但是踏实,是那种老老实实的踏实,踏实到无人防备她。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与周拴妮斗了几十年的周语同也彻悟了:“他们都是父亲的骨血,他赋予他们同一个姓氏。不管她怎么抵触和挣扎,他们不也是一家人吗?”从而应和了小说的题目,周启明的后代,无论是穗子所生,还是朱珠所育,都是“金枝玉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小说《金枝》因而具有了人性的深度。
除了周启明的后代,周家的女性,又有哪个不是“金枝玉叶”呢?比如被周启明“抛弃”的穗子。“穗子是用八抬大轿抬进周家的。”这句话让我们想到了巴金的长篇小说杰作《寒夜》。《寒夜》中的汪母看不起汪文宣的妻子曾树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汪母认为曾树生根本就算不上自己的儿媳妇,因为汪文宣和曾树生由爱情而婚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没有举行婚礼。所以,汪母不承认曾树生是汪家的媳妇,至多算是儿子的姘头,而她才是汪家真正的媳妇,在曾树生面前,汪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我是你们汪家用八抬大轿抬进来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孰对孰错,谁是谁非,不是可以轻易下结论的。就如林树苗所说:“这个家庭的复杂程度我们是无法想象的,我觉得没有任何人可以全方位描述它。三代男人都离家出走,三个女人都在家守活寡。就把这事儿掰扯清楚需要多大能力?”同时,值得自豪和骄傲的是:“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没辜负这一生!”
周家男人狠心肠,个个都一样,说走就走,头都不回一下。周家的男人总是渴望外面的世界,年纪轻轻离家出走,走向社会,搏击风雨。周同尧离家走向了革命,参加过长征,是部队的首长,信仰坚定:“活着就得一直闹革命”。周秉正离家之后,“念的是黄埔军校第十一期,毕业之后去了重庆”。周同尧与周秉正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从此天各一方,再无交集。周启明和周启善,则追随爷爷周同尧,经受了战火的洗礼,成长为坚定的共产党人,骨子里头满是忠诚。每一代人的成长都是那么艰辛,充满惊心动魄的故事。
周家老宅所在的上周村,“坐落在一条河的臂弯里,绿树环绕,空气澄明,鸡犬之声相闻。为父亲日思夜想,恨着爱着,割舍不掉的土地与河流,载着周家几代人的记忆和梦想。村后的那条河叫颍河,河的下游途经颍口。我的祖上和我,都是吃着同一条河的河水生活”。“岸的北边是另一个村庄,大部分人家也姓周,所以叫下周村。”邵丽的父亲出生在西华县奉母镇前邵村,和后邵村毗邻,长期在周口工作。《金枝》中的“上周村”“下周村”和“颍口”,地理位置对应的就是现实中的“前邵村”“后邵村”和“周口”。这就使得《金枝》的叙事带有了一定的自叙传性质。郁达夫曾说:“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当然,稍有文学常识的读者都知道,如果一味地把小说当作传记来读,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作家的个性,无论如何总会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的。除了“上周村”等叙事空间的展示,《金枝》里的周启明身上也有邵丽父亲的影子,更重要的是,《金枝》里头保留了作家邵丽鲜明而独特的个性。因此,我们可以说,《金枝》也是一部采用虚拟家族史、而又具有一定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
(作者系周口师范学院张伯驹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周口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