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来,中国舞蹈艺术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日前举行的第八届中国舞蹈节上,作为对话嘉宾的中国舞协主席冯双白反复以“翻天覆地”来形容和感叹新时代中国舞蹈取得的令人瞩目的成就。舞剧票房火爆形成观演狂潮,舞蹈综艺网络刷屏强势“圈粉”,传统文化题材舞蹈作品掀起“国潮”形成“破圈”话题,街舞势如破竹,广场舞如火如荼,网络舞蹈遍地开花……舞蹈多维并进突飞猛进的发展态势激动人心。而立足新征程新起点,如何乘势而上再开新局?如何以创作为核心向高峰迈进?如何更好地践行“两创”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些也正是暌违18年再度开启、以“高质量发展,全方位舞动”为主题的本届中国舞蹈节期待深度思考的重要维度。作为舞蹈节重头内容,在“融合与碰撞对话创作者”版块中,罗斌、田露、肖向荣,冯双白、周莉亚、张萍,王玫、高成明、金浩三组专家学者分别围绕“中国舞蹈的当代性立场”“对新时代舞蹈创作的思考”“现代是传统的延伸——舞蹈编导如何做好‘守’与‘创’”主题展开三场对话,深入探讨新时代如何推动舞蹈艺术实践,推进舞蹈艺术高质量发展。
>>中国舞蹈的当代性立场:每一个创作个体都要清楚自己的逻辑,以作品合力彰显一种艺术与文化乃至文明的高度、深度和力度。
“在文艺界从‘高原’向‘高峰’勇敢迈进的过程中,我们舞蹈人应该有一种反思的心态和自省的意识,对全行业,尤其是对整个舞蹈学科和舞蹈艺术的发展,应该有自己的基本立场。”中国舞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罗斌在首场对话中直言最初设置舞蹈节这场对话主题的初衷。他表示,新时代以来,舞蹈艺术领域今非昔比,尤其当下舞蹈创作频频“出圈”后,舞蹈界应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舞蹈学科建设,如何引领行业更好地奔赴未来,这些都需要业内所有人审慎对待。同时,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阐释,这是当代中华文化的大课题,也是当代中国舞蹈人的使命,而对于还相对弱小的舞蹈学科建设等方面,舞蹈人需要做的还有很多。曾编创《天路》《石榴花开》《歌唱祖国》等舞剧作品的罗斌强调,相较于自然形态的舞蹈,艺术舞蹈或表演舞蹈是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家要从自然或生活中汲取创作的源泉和灵感。作为创作者要清楚自己的逻辑,即创作中要表达什么,这是当代性立场的体现,其创作也标示出了每个创造个体的价值,合力彰显一种艺术乃至文明的高度、深度和力度,共同形成具有当代性立场的艺术与文化。
首场对话主持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院长肖向荣表示,在今天中国舞蹈如此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大势之下,在中国舞蹈走在新时代前沿火热“出圈”之时,关于身份与立场、迷失和清醒之间的讨论,关于守什么正、创什么新、走什么路的冷静思辨,关于如何从“高原”向“高峰”攀登的深入思考,足以显示出舞蹈界的清醒认知和当代立场。而“融合和碰撞”,正是体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舞蹈基因的传承,正如戴爱莲先生回到中国从一开始就踩着时代的脉搏起舞,中国舞蹈永远面对时代、面对未来、面对历史,即便曾有过迷失也从不曾逃避,努力在碰撞中融合,在融合中碰撞。
从民族民间舞一线教学和创作实践层面,《老雁》《长调》等作品的编导、北京舞蹈学院教授田露践行着自己的当代性立场:“让学生懂一种生活,认识一群人,这就是我们课堂教学要达到的目标。”田露直言,教学和创作中,她感受最深的是民间艺人或老百姓跳的民间舞是有身体语言的。“各级非遗传承人,每个生命的身体个性和个人的生命语言是很独特很强烈的,而我们能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如何获得?”田露说,“多年来我感受最深的是,我们接触的农耕文化滋养的民间艺人,他们的审美,他们的身体要表达的情感中的情韵是特别高级的。我们通常可以用形容、象征等修辞的语言方式表达情韵,可是这些艺人的情韵往往是说不出来的。而他们身体中烙下的情感情韵其实就是我们的舞韵。因为他们把情韵变成身体的律动时就是一种舞蹈动作的律动。然而到了我们的课堂或作品中,常常是这些动作还在,但律动没了、情没了,人的生命力就减弱了,导致呈现出的是肢体机械的或象形的律动,难以真正打动人心。”田露表示,如今舞蹈有身份、有立场、有认知,当下舞蹈出现的许多好作品,体现出了一些编导和演员有思想、有态度,懂艺术、懂人生。但同时,现在的学生或年轻人会自己跳舞的却特别少,他们舞蹈时往往习惯被发号施令或被既有套路所驱动或影响,而非由心而发。因此她特别希望演员和学生们都可以自如地把自己内在的东西自由地跳出来。
>>新时代舞蹈创作:再也不是停留在“你漂亮、我漂亮,你看我们多漂亮”,而是揭示人类内心最丰富而不可用语言言说的部分。
“人们总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套用这一句式,我们也可以说一代有一代之舞蹈,可见新时代不是一个时间范畴,或者说它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分期,更是特别重要的时代语境、社会文化语境。”对于新时代,第二场对话主持人、中国文联舞蹈艺术中心常务副主任、《舞蹈》杂志执行副主编张萍给出了自己的理解。在她看来,新时代的十年来,舞蹈和舞剧创作迎难而上挑战了非常难的题材门槛,包括重大现实题材、重大历史题材、重大革命题材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题材等,在突破挑战的同时也赢得了专家评价、人民评价和市场评价三个评价的统一,取得了诸多成就。
“长河无声奔去,唯爱与信念永存。”这是被无数“电波粉”追看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打动人心的精神主旨。以此为例,曾编创《风中少林》《水月洛神》《朱自清》等舞剧的冯双白感叹,信仰、理想是新时代以来十年舞蹈创作特别值得关注的价值追求。十年来舞蹈界涌现出大量优秀的主旋律作品,歌颂中国共产党百年建党历程和英模人物书写等。同时,十年来现实题材创作得到了极大的关注,也出现了诸多好作品。并且,舞蹈界出现了很多关注传统文化且受到大众欢迎的作品,引发了传统文化热或“国潮”。另外,这十年来,舞蹈艺术从动作本体到综合艺术形式的探索取得了巨大突破。这些共同成就了十年来中国舞蹈界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以来,或新中国成立以来,舞蹈最初引人注目的都是抒情舞,民族民间舞也出现大量的抒情舞,甚至我总说民族民间舞的创作是‘你漂亮、我漂亮,你看我们多漂亮’,慢慢地单纯抒情不够了,就会出现一些新鲜的东西,在单纯用肢体去表达情绪的基础上表达内心。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舞蹈艺术有一个巨大的方向感,那就是揭示人类内心最丰富而不可用语言言说的部分。”冯双白说。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舞绘〈千里江山图〉》(以下简称《只此青绿》)、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咏春》等作品的总编导之一、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一级编导周莉亚坦言,创作首先是基于创作者的本能。而传统题材创作之于创作者,关键在于热不热爱它,怎么样看待它,和在创作中应该怎样用当下的语言重新感受它并且用舞剧方式把这种感受传达给更多观众,以此展开舞蹈与传统文化的对话。“所以创作中我们一直是站在与传统题材对话的角度,走近它、了解它、感受它,与它对话,然后再重新创作。无论创作《只此青绿》还是《咏春》,或者之前的《杜甫》,你会发现其实你没办法复现传统和历史,你只能站在当下的角度进行创作,让传统题材有了另外一种生命力而重新展现在舞台上。”周莉亚表示,舞台剧作品一方面是创作者的表达,同时它像一个影子一样,让更多观众关注和爱上传统文化。“所以我常常说,作品只是个影子,可能观众从剧场走出去那一刻故事才刚刚开始,比如面对《只此青绿》,当观演者走出剧场,作品引发其通过网络或图书查阅相关资料,这才是一个作品的开始。”从《永不消逝的电波》的空间叙事到《只此青绿》的大写意,再到《咏春》的空间对话;从《只此青绿》创作中追问《千里江山图》究竟出自谁手,到《咏春》追问谁是英雄,周莉亚直言她和韩真的每次创作都希望打破常规且不重复自己,每次都要反复追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题材?题材的意义何在?创作和创造的意义何在?能有怎样新的表达?
>>如何做好“守”与“创”:我们过于重视前辈挖掘的传统,却不太重视我们亲眼所见的传统在今天的流变。
“‘守’什么,这很重要。祖先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无疑是需要守的,但有几种‘守’法,一般意义上的‘守’,就是将其延续好、传承好。但我们显然不希望仅仅是‘守’。杨丽萍在‘守’和‘创’这一问题上走得比较远、比较正。虽然她不是从有些人观念中非常地道的传统民族民间舞的土壤里长出来的,但为什么她能够不仅仅是继承,而是创造了一种新传统?这种新传统正是当下舞蹈人真正的使命。”第三场对谈中,舞剧《梦白》《孔雀》等作品的编导,中国舞协理事、一级编导高成明如是说。他举例道:“比如,《雀之灵》有多少傣族原生的动态动律?为什么会被誉为当下最能代表云南民族民间傣族舞的典范作品?这就常常让我想起一个问题,可能在传统和继承之间还有一个能真正衡量其价值的核心尺度,那就是艺术和质量。她不在传统的框架内进行创造,这是她成功最重要的基础。框架既给我们提供养分,又在禁锢我们。如何不脱离传统又能有新的呈现,杨丽萍创作的形态为我们做了注解。”高成明表示,当下各个院校傣族舞教学中很多动律动态不是从传统来,反而是从杨丽萍的作品里来的。从这个有趣的现象中可见,高质量的“创”让传统的坐标发生了偏移。
《潮汐》《雷和雨》等作品的编导、北京舞蹈学院教授王玫表示,“‘守’和‘创’体现在传统在今天的流变。对于舞蹈界来说,我们过于重视前辈挖掘的传统,却不太重视我们亲眼所见的传统在今天的流变。”在她看来,当每次舞蹈人下基层想看到传统舞蹈时,却基本上看不到预期的传统,因此就会找一些几乎存在于博物馆的东西表演一下。比较好的是碰到了传统节日,能看到令人震撼的某些传统舞蹈文化形式。“可是,广场舞就是一种非常厉害的‘传统’,可以让人感受到、模拟到或推演到可能的原来的传统舞,这不正体现了民间舞的演变过程吗?所以为什么我们放着最鲜活的传统和民间的东西不看,而一定要去找那些已经‘死掉’的东西呢?”王玫指出,这种活态样本的价值是背后的人的活法,不只是舞蹈那么简单,但我们往往会在长久的训练中只重视舞蹈而忘记过去的活法,其实这是传统舞蹈在教育上出现的最大问题。
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金浩在主持第三场对话时表示,传统是流动的,不是一成不变的,舞蹈人不仅要关注过去的传统,更要关注当下我们正在发生的传统。今天的创造可能成为明天的传统,所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与担当。有定无慧是痴,有慧无定是狂。“定慧”这样的中国智慧,给当代艺术家以深刻的启示。只有处理好“守”与“创”的关系,才能在历史与今天、传统与当代的脉动中,创造新的历史,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当代的也是历史的价值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