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前夕,作为文化和旅游部与北京市人民政府主办的“新时代舞台艺术优秀剧目展演”剧目之一,珠海演艺集团歌剧《侨批》在国家大剧院连演两场,这偶发性的演出时间与剧作者精心所设的故事、所传的人物、所表之意旨竟颇为契合。侨批是当年海外华侨寄给国内亲属、并附有汇款的书信,或亲笔、或代笔,大都十分简短,却饱含着海外华侨对故土和家人的思念,记录了海外侨胞艰难的创业史和浓厚的家国情怀。一封又一封侨批漂洋过海,一圈又一圈荡开涟漪,使海内外中华同胞的命运与尊祖敬宗、礼贤先人的民族传统以及继志述事、慎终追远的集体记忆水乳交融。
比较剧作家王勇新近创作的两部重量级歌剧,如果说《红船》是情感上的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大开大阖与结构上的灵动跳跃相结合,那么《侨批》则更趋节制婉曲,饱含更多的体察与怜悯,是“由国而家”之后再“由家而国”的反复沉淀与叹咏。
“立象以尽意”——“批”
剧作家王勇的创作中,“意象”的选取非常重要。比如歌剧《红船》,象征着开天辟地伟业的红船是作品最鲜明的标志性意象,几年前的河北梆子《人民英雄纪念碑》,矗立的丰碑是整部作品岿然不动的“象”的依托。此番运用的流行于潮汕、闽南等地的一封封家书信函,又一次成为了歌剧《侨批》最核心的意象。
“侨批”是剧作外在结构的重要支点,更是剧作内在情感凝结的有形载体。从结构上来说,“侨批”这个意象是贯穿所有人物的线索。《侨批》的人物关系基本可以切分为三组,梁母、梁诚如、梁董氏、梁彩云一家及相类家庭为一组,侨批局唐有信、唐夫人及其合伙人苏义天及送批人为一组,以侨领及众侨工群众为一组。三组人物紧紧围绕梁家女儿彩云的买卖与赎救、上学堂与辍学、生或者死的命运展开故事叙述与人物塑造。故事中,一封侨批漂洋过海,红线般牵引着家人、邻里、乡人、同胞之心,这封信辗转于众人之手,由一人及全体,由一家及万家,一人之事即众人之事,一家之忧即众家之愁。泛黄的书信早已成为历史遗迹,薄薄一函却穿越时空牵连了千家万户,万金情意在一字一句中,也在“一块大洋、两块大洋”的饱含情意的众筹中温暖人心。剧作节目单与舞台上高度还原并经有意凝练的那抹红封设计,函封的亮色与彩云的衣着相互映衬,细微处的点染,使得侨批意象更加鲜明。
“观海则意溢于海”——“海”
如果说“批”是剧作文本精心设置的一个重要结构支点,那么“海”就是剧作文本在这个点的基础上全面铺开的一个面。去年笔者有缘得见《侨批》剧本初稿,再结合近期现场观剧,更进一步揣度:在《侨批》剧本创作动笔之前,有了“侨批”这个支点之后,剧作家心中应该是早已涌动了一片汪洋大海,《侨批》故事发生的空间场域以及整体美学景观设计早已了然于胸。当初读完文本初稿,脑中浮现的便是那片或温柔平静或汹涌暴虐的海。分析文本中的数个场景,除侨批局和梁家两处室内景,其余场景不是海边就是海上,或者去往海的路上。如剧作第一主角梁董氏在去往海边的花径与女儿告别,穿透海雾与波涛“看到”女儿与众人葬身海底,又幻想着与丈夫和女儿在海的潮涌中团聚。剧本中最重要的人物关系、最激烈的情感爆发、最重要的场景构造,无不与海关联。
从“海”这个景观维度上考量,导演与编剧心有灵犀,使文本与舞台达成高度一致。得益于现代舞台科技发展与应用,《侨批》充分调动舞美、灯光、多媒体、音效等设计,实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舞台上的“海”垂直与水平相接,纵向与横向交叠,海潮或汹涌或温柔,色调或幽暗或明媚,海水向着舞台或平缓或急速奔涌。舞台对于文本的景观设置给予了放大与强化,二度创作在空间与光影上竭尽所能地展示了海、开发了海,海在文本上的精巧构思与着意浓墨在舞台上得到了渲染与张扬。汪洋恣肆的海的铺排与张扬,是景也是情,有恨也寄寓了爱,是终点也是起点,包容了死亡更蕴藏着生生不息。
“与风云而并驱”——诗
王勇长于以精巧的结构讲故事、立人物,更长于抒情与筑词,那些别具一格的独有唱段的谋篇布局,尤其是独出机杼的诗意化的唱词写作充分展现了他在歌剧文本创作方面的深厚功力。
(一)落“闲笔”
《侨批》承载了海外侨胞与海内亲友隔江跨海的绵绵思念,承载了侨胞祖祖辈辈梦归故里的拳拳期盼,承载了世世代代国富民强的殷殷希冀,主题宏大、情感深沉。剧作家对于语言风格节奏的把控非常精准而别出心裁,往往在不经意间即以机趣甚至有些刁钻的几处“闲笔”打破沉寂,辟出崭新天地。如对侨批局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场景描写:“九下九,九退一还一,九退一还五去四。六上六,六去四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三二六十二,逢三进成十……”再如写账房柜台桌案前几番数银元、筹银元,“我捐拾块大洋,我捐壹块大洋,我捐伍块大洋,我捐叁块大洋……”剧作家用一系列数量词铺排,将这些生活场景写得如迎面叙话般明白晓畅。难能可贵的是,作曲家孟卫东居然也是“无缝对接”,其作曲是一样的气质、一样的调调,诙谐的叙述、明快的节奏跳跃,实现了歌与诗两两相和的最佳效果。
(二)法“自然”
《侨批》剧本写作在结构上明显向着传统线性叙事回归,而在唱词的创作上,尤其是在“闲笔”外的咏叹调唱段写作上,剧作家更加用心用情,每一段都值得反复品味。《侨批》的抒情主唱段中,王勇保持了大开大阖的大气象写作,而在情感抒发上又能体贴女主角作为母亲的柔软内心,将其坚忍与坚韧写得深刻感人。
全剧最核心的《望乡》曲以“与风云而并驱”的开放姿态和瑰丽笔调表达出众人神往心驰的永恒牵挂。梁董氏、梁母历经十年“多少回看天上云合云开,多少回相见在梦里梦外”,她们盼夫、盼儿,对海吟唱《十年了》:“回来吧,阴晴圆缺的等待;回来吧,潮涨潮落的徘徊。”梁董氏、梁彩云母女生离死别之际的《这一去》,“海宽洋阔雾苍苍/日东月西梦渺茫;天各一方空空望/家乡从此变他乡”;每当想起被卖的女儿,母亲的思念如云如海,如月如潮:“想啊,像东升西落的日月一样;悔啊,像潮涨潮落的大海一样。”
大地、高山、天空、海洋,风、云、雷、电,雾海聚散、潮汐退涨、日升月落,自然景、人间情……剧作家信笔拈来,以大自然的壮阔博大承载剧中人的爱恨情仇,将个体的“小心情”与“大写意”的整体风格融合,延续着剧作家一以贯之的诗意风格,使整部作品具有强烈的诗意抒情的特质。
(三)重言叠咏
与歌剧音乐旋律的反复相呼应,剧作的主要唱段写作往往以回还复沓的叠咏结构形式出现。梁董氏·梁彩云的二重唱《这一去》与梁彩云·梁董氏·众人混声合唱的《这一去》形成反复;梁董氏·唐有信·唐夫人·苏义天·梁母·四水客·众华工·众乡亲混声合唱的《望乡》与终章众华工唱的《望乡》形成反复;还有侨批局与众水客收批、送批的对答往返等等,每一处诗词唱段的回还复沓都与音乐旋律的重叠交织,如同大海的潮涌潮落、永无止歇。剧作关于重唱的写作在通体押韵的情况下,又能以几个字、几个词或小短句的替换变化精准捕捉时人时境的不同心理与情感,在句式相当整齐的叠咏中完成极大差别的人物心境的抒发与释放。
单独拎出唱段的词作考察,合辙押韵,海量双声、叠韵及叠字叠句的使用也似乎逐渐成为了剧作家在歌剧创作中的一种习惯表达。随意挑出一个唱段,会发现王勇的创作基本自然成韵,这显然是得益于大量戏曲唱词写作的积累,因而在歌剧创作的声韵格律形式上其创作也更加考究,他给欢畅、开朗、豪迈、雄健的人和事写江阳辙、发花辙、遥条辙,也给柔弱、坚忍、憋闷、压抑的情与景选最难的乜斜辙、一七辙、灰堆辙。开口、闭口定要讲究,双声、叠韵也要适得其所。星罗棋布的双声、叠韵以及不经意的叠字、词、句的使用,加上天然的押韵,读来能形成听觉上的自然韵律,文字本身也氤氲着音乐般绵长的美感。
结语
《侨批》是一部剧本、音乐、舞台、表演全方位各美其美的综合舞台艺术作品,囿于眼界与篇幅,笔者仅从文本创作中撷取了有关于结构意象的“批”、物理和心理情感承载空间的“海”以及剧作家在唱词写作上的诗意表达这三点进行简单概述,万不及一。优秀的综合舞台艺术作品期待多维度观剧、多角度发声,期待在剧场与更多观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