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关于故乡的书写构成当代中国乡土文学的重要内容,作家的写作立场基本延续着新文学传统,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站在现代文明立场,审视、批判乡村的凋敝、保守、愚昧和落后;一类是站在农耕文明立场,书写乡村的淳朴、自然、美丽和原始力量,宛如田园牧歌。无论是鲁迅的鲁镇、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湘西,还是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张炜的芦青河,都没有逸出这两种类型。如今,中国社会发展已经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尤其是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使得广大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农村人口频繁流动和资本大量下乡,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碰撞、交锋和混融,日益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农村社会固有的“超稳定结构”被彻底打破,乡村不再是过去的乡村,城乡关系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泾渭分明。经历着“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许多东西随风而逝,许多东西沉淀下来,新生活、新观念、新人物不断萌芽、生长……在新的时代语境下,以怎样的立场、姿态去面对“故乡”,并在重新认知故乡、抵达故乡的过程中敏锐回应时代主题变奏,书写鲜活而厚重的中国故事,对作家而言不啻于新挑战。
二十多年来,散文家谢伦一直埋头耕耘,默默以自己的方式自觉回应着这种挑战。谢伦自谓是一个“永远走不出故乡的人”,痴迷于在纸上重建“故乡”。他的作品聚焦故乡——湖北襄阳枣南地区的生活,运笔从容,情感真挚,文字老辣,笔端略带感伤与苦涩,注重将具有诗意的内心意绪与富有质感的现实细节巧妙融合,形成了散而不乱、淡而不薄、实而不滞的独特风格。与许多作家书写故乡的立场态度迥异,谢伦在回望故乡时选择了一种中间立场——既不做乡村的批判者,也不做乡村的“吹鼓手”。他将自己定位为乡村与城市之间的一个“往返者”,因此在审视乡村时拥有多维视野,既体贴、包容,又冷静、超拔。他对故乡的挚爱与痛楚,对故乡的反思与希冀,绝不以浮华文字简单言之或轻佻言之。他将审美的触须深深扎入大地之中,从来没有固化自己,而是一直努力做一个真诚的记录者。正因为如此,谢伦关于故乡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习见的城乡二元对立模式,更加接近于生活本来与生命本相,为当代散文创作打开了新的审美空间。
对于谢伦而言,故乡不仅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一面镜子,也是其个人的精神原乡。他记录童年故事,“梦幻般的童年生活,它如此美丽,就像院子里的花朵、门前的堰塘、飘落的树叶、夜半狗叫、或者呼喊……还有什么能在心底留下些许的印记呢?只有风,不曾停息。”(《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他为失去的“美丽”而惆怅,笔端萦绕着淡淡的苦涩,难能可贵的是,他捕捉到了苦中的回甘,因而在美学上更为丰富蕴藉。他耐心细致地书写《乡之味》,那些香椿、榆钱、野韭、草紫、菱角、莲蓬、螃蟹、泥鳅、红薯、萝卜、白菜和头面馍、烙馍、米汤煮锅巴稀饭,不过是寻常物什,可是承载着童心童趣,经由时光锤炼而凝结为百般人生况味。“这么说来,记忆的滋味其实也就是一切事物废墟上的回忆,是一种窖藏在岁月深处的,顽固而久远的——家乡的滋味!”故乡一直处在“变革”中,可社会“变革”给个体带来的心灵体验是复杂的,并非全是欣悦,亦有疼痛和迷茫。“那一天,还有后来那么多的日子,都成了恍惚的时光碎片,如瓦砾,锋利,坚硬,扎在我的生活里,遍地疼痛。”“它成了一个巨大的诱惑,我们心中永远的疑问。”(《火车开往哪里去》)生命正是在探求一个又一个“疑问”的过程中变得更加丰盈,更有价值。对谢伦而言,“故乡是我生命的底色,只有在不断的回望中我的内心才会安宁”,因为回望“使我有了做人的警醒、敬畏,有了去感悟人生艰难和悲凉的力量”(《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自序》)。通过回望大地,回望童年,回望生命的过往,他重建了自己的精神栖息地与时代的关系,在悲天悯人中获得了不绝如缕的生命能量。谢伦选择的叙述角度是微小的、私人化的,但通达的方向又是极高、极远的,实现了个人化记录与普遍生存的对话,因而总能引起诸多共鸣。
谢伦始终将目光聚焦于大地,在泥土的芬芳中探寻日常生活的真谛,咀嚼天地大道,品味人间诗意。“一棵麦子的生长是一个故事,一个瓜果的成熟是一个故事,一片豌豆秧从结蕾到花开是一片花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时光,有土地,有人情……”(《大地笔记》)他深深领悟到“活人的道理不会待在书本上,它也规避着各种夸夸其谈,却长存于天地之间”。因此,他深情地礼赞大地,也饱含怜悯地为大地之子塑像:“你也会看到一个农人把两脚踩扎在土地里的坚实的力量……他们像虫蚁一样贴地行走,护佑着一份做人的本分,并保持着尊严……”(《大地笔记》)看似卑贱者其实最高贵,因为他们由大地孕育而出,始终不失本色。在《4月3日》一文中,他记录回乡后与亲人坐在小院里晒太阳、喝茶、说往事:“太阳若梦,往事若梦,我若梦。”他希望从俗世里超拔出来,“能诸事从容的人,不要说滋味,禅味也有了。”坐在妹妹家的阳台上,看松风留影,满地清辉,“想这清贫中的富有,城里人是可望而不可及”,进而联想到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就是谢伦的风格,于不经意间勾画出阔远的境界,将读者的心灵引向生活的更高远处。生活的况味与生命的奥义,都隐藏在这淡远的文字之间,让人久久回味。
除了这些抒情文字,谢伦还有相当一部分散文是书写家乡人物行状的,如《我的村庄》中的做豆腐的阎老西、瓜老板纪盛奎、打油佬儿孙为民、养猪的党三炮、铁匠孙五,《面孔》中的宣传队人物,还有乡村奇人贾和尚、瞎姑、仇有志等等。他以白描的方式刻画人物,常常是寥寥几笔,既传奇又传神,深得中国古代传奇和笔记的神韵,文字间充满了对芸芸众生的体贴与怜悯。谢伦默默用心为乡间平凡的小人物立传,因为从他们身上可以窥见鲜活而躁动的乡村,窥见丰富而厚重的中国。
我们常说,一个人的生命气质会决定他的写作姿态和美学面貌。古人说的“文如其人”,也是这个意思。与谢伦熟悉之后,会更加深信,这样的散文就是应该由这样的“乡村之子”来写作的。是啊,他是那么敏感而独立,自信而谦和,真诚而淡泊。他曾说:“争取不人云亦云,不做赶潮儿,不被‘我们’淹没掉。”(《让灵魂作伴》)他的童年往事,他的亲人故旧,他的故土风物,无不经过了生命内里的冶炼,最终成为“他的”乡村与中国。像这样入乎其中而又出乎其外的写作,怎么会成为沧海遗珠呢?
(作者系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