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敞开的房间
——浅评《燕南园的星空——北大女诗人诗选》
栏目:品味
作者:袁媛  来源:中国艺术报

  90多年前,英国女作家伍尔芙提出,女性若想写作,必须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样才不会像艾米莉·勃朗特般随时可能被琐事打扰,也不必像简·奥斯汀般时刻准备藏起客厅里的手稿,她们大可自由而专注地徜徉于自己的精神王国,成为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这晚,我独坐于房中,伴着一盏暖灯、一本诗集,在燕南园星空的照耀下,走进了北大女诗人的“房间”,这里有展现女性个体生命意识的观照之灯,回归本真的现实之桌、自然之椅,还有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历史之窗、异域之门。

  相比于早早登上诗歌舞台的男诗人,女诗人则是在不断地摸索中创建出了属于自己的话语范式,用诗歌点亮了观照女性个体经验和自我意识的明灯。作为女儿,她们能够通过青春的繁花似锦体谅母亲老去枯萎的悲凉,正如诗人袁绍珊在《旋转餐厅》里所写的那样:“你成为母亲,你才能了解母亲。/想忘记噪音,就成为/噪音的一部分。/在破落门庭写一部章回小说,/还母亲花团锦簇的一生。”这不仅表达了女儿对母亲的爱,更道出了女性之间的理解与疼惜。诗人尹丽川在《妈妈》中问道:“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为了另一个女人/你这样做值得么/你成了空虚的老太太/一把废弃的扇。”女诗人们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诘问:牺牲自我是做母亲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成为母亲是女性的必选命运吗?女性能否有另外的路去过花团锦簇的一生,去做母亲从未做过的事?这是女儿的期盼,也是女性的沉思。

  于是我们看到,诗人陈雅芳写下了反抗重男轻女的诗句,从男权的火焰中走出自我之路:“我可以比跌落的浪花走得更远/像沉没的太阳一样平静,在暗处啃啮痛苦/然后再像折断枝条一样折断自己的心/挺直腰板,笔直地穿过火焰和火焰中的子孙万代”(《父亲》)。诗人张慧君不再将孩子作为人生唯一的寄托,而是以平等、发现的眼光看待女儿的成长:“你赋予我灵感。你不是我所造的,永远地遥遥/超出我的创造力”(《给女儿的抒情诗》)。不仅如此,张慧君还鼓励女性,即使还未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也要坚持在鸡零狗碎的生活中,自由地、无畏地阅读、写作:“我道出这鸡零狗碎的常人琐事/与你共享,若你爱看书、做梦,/有志于写作且有雄心壮志,不拘习俗”(《坚韧》)。她们沉思,她们呼喊,她们坚持,她们用诗歌打开房门,让更多女性看到坚定自我的力量。

  除此之外,北大女诗人们还把目光投向了现实生活,从“性别意识”走向“生命意识”,关注当代社会“人”的精神困境,用诗歌带人类回归自然的本真。在商品社会,一些一味逐利的行为剥夺了“劳动”的神圣感与意义感,使劳动成为可被消费的商品,劳动者成为机器上的一环。康宇辰在《蜀中抒怀》中写道:“劳动的奇观被消费得那样疲劳、那样顺从/那样好看。”在科技迅速发展的时代,我们不可避免地被社交软件联结成一张网。然而,心灵无法被工具化,即使身在这张“网”里,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孤独。诗人周瓒想象,一百年后,锁在电子邮箱中的“孤独感”将堆满无边旷野(《旧的电子邮箱》),诗人康宇辰震惊于手机里昂贵的人际病(《晦暗的年华》),诗人李琬在《自然》中感叹心灵所需要的一切如此稀少。因此,心灵需要离开混凝土铸就的钢铁森林,回归到宁静愉悦的大自然中。

  自然是一种舒适的节奏,不必着急着离开,不必赶着去抵达,在顺时而为中找到心灵之静,就像诗人顾春芳在《开花的时节只是开花》中所写:“开花的时节只是开花/蝴蝶只是蝴蝶,飞只是飞/所有的果实都有归宿,我们应当像早晨一样去生活。”自然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圆融,诗人将自己化于天地万物中,透过它们的视角重新审视世界。诗人秦立彦透过杨树的眼睛看到了四季轮转(《杨树的眼睛》),葭苇在雨天化作雨水,从花瓣淌入湖心(《草木之歌》),诗人谢雨新看到了渺小的狗尾草独自对抗秋日的勇敢(《狗尾草》)。自然是一种超越时间的永恒,它以肃穆博大的姿态包容世界所有的变幻,诗人夏露在《黎明是相似的》里写道:“世界再怎么变幻/黎明总是这副模样/鸡鸣前后/星星坚持闪亮。”所以,焦虑的现代人回归自然就如同啼哭的婴儿回到襁褓,自然是我们的精神摇篮。

  在《燕南园的星空——北大女诗人诗选》中,我惊喜地发现,女诗人们并不止步于现实与自然,而是凿开了与历史对话之窗,打通了去往异域之门,奔向了更为广阔的时空。回望唐朝,周瓒将张九龄视为知己,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春兰秋桂,以诗歌为凭,穿越历史,共植千棵橘树(《感遇诗,致张九龄》);梦回清朝,赵汗青与纳兰容若赌书泼茶,将少女情怀全部融入到纳兰的词句中(《遥寄纳兰容若》);来到民国,又到了沈从文写情书的时候,康宇辰看他用热情点燃爱人,又用冷漠让鲜花枯萎,最美的一封情书终究还是“翠翠”(《沈从文写情书》)。她们从历史中采撷灵感,在古典意蕴中获得滋养。

  在这本诗集里,诗人杨碧薇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的诗大多与旅行有关。她写霍加木阿勒迪村的一把搪瓷壶。它被火焰、橙汁、无花果上色,历经多年来到了霍加木阿勒迪村的小饭馆中,成为诗人天山之旅的象征:“那初夏,我们驱车穿过天山下无数的村庄/途经的美与友谊/都定格在盛满热奶茶的搪瓷壶上”(《霍加木阿勒迪村的搪瓷壶》)。她写吉隆坡的匆匆夜色。身为漂泊的异乡人,她只能如一枚局外闲棋般游荡在天桥,唯有华文学校里的古诗诵读声勾起了些许童年印象:“白天经过那里,里面传出诵读声,/是我最初学到的唐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吉隆坡的夜色无上》)。她写湄公河的日落。在众多河流中,她一眼将湄公河认领,臣服于它所给予的天空的盛宴:“多滚烫啊,短暂的夕阳。/你在地球的银幕上播放壮丽的影像。/你带着被万物辜负的金箔隐入太平洋。(《湄公河的日落》)”这些充满异域风情的诗歌,大大拓展了女诗人的创作空间,她们不再仅仅局限于自身,而是走出家门,以更深厚的阅历不断丰富诗歌的来源。

  今夜,我在北大女诗人的“房间”中被女性意识之灯照亮,被现实与自然的桌椅承托,被历史与异域之门窗引领。我从她们的诗歌中见到了万物众生,感受到了女性诗人的广阔未来,这里不再是一个封闭的、私人的诗歌空间,而是一片敞开了大门的广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