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军的“孤独的大师”系列艺术随笔,动笔于上世纪90年代初,“我对中华文化热爱至深,越是这样,就越发急切地了解西方文化,要在对比和融合中,看清各自的特点和内涵。”侯军如是说。综观东西方艺术史,宏观介绍、概括定义式描述的居多,普通民众对这些高头讲章望而生畏。罗曼·罗兰《巨人传》影响巨大的重要原因,在于跳出了一般艺术史的套路,着眼于人物的共同命运和创作历程。
熟悉侯军的人常说他是一个被记者工作耽误了的艺术家,以致冯骥才先生“曾经几度想把他从报业中‘解救’出来”。他熟谙东西方艺术史,长于书法绘画篆刻,常年从事媒体传播的职业习性,自然使他不满于一般艺术史的写法,希望能使那些伟大艺术家的人生经验和精神力量广为人知,让人们在遇到相似境遇时,获得坚定理想追求的精神力量。
“只了解最后结果而不了解其探索过程,就无法破译这个画家的整个艺术历程。”“孤独的大师”等系列艺术随笔借西方点出国人在审美教育上的弊端。只有真正了解创作过程探求演变的“进行时”而非“完成时”,才能有信心和识力去选择并坚持审美追求,不为流俗成见所动,保持独立思考,并推而广之到艺术之外的领域。
历史使人明智,要达到这个目的,得看“怎么写”和“写什么”。写人往往更能看清历史的过程和细节,使人更深入地了解和理解历史。中国历来不乏以人带史、以论带史的传统,司马迁在《史记》中首创人物列传体,更关注个体经验和微观细节。“孤独的大师”系列艺术散文继承借鉴了东西方优秀艺术史和史传文学经验,重点选取了西方文艺复兴以来13位艺术大师,记述了他们曲折艰辛的生平和创作历程,它们既是西方艺术大师名作的审美赏析,又是艺术人物传记,还是一个个曲折动人的文学故事。
作者为什么选他们?细细品读,不难发现,他们的身世处境遭遇乃至审美追求,竟与中国传统文人的“君子之行”和东方审美,有异曲同工的神似。侯军本人,亦如冯骥才所言,“他身上既有现代知识分子的探索精神,也有古代文人那种赏玩文化的气质”。他不排斥现代艺术,骨子里却散发着古典人文学者的气息。
当作者在西方艺术大师故居故作前久久驻足凝视时,产生了“他乡遇故知”的感动,为他们“来吾道夫先路”的探索精神所感动。米开朗基罗被迫放弃熟悉的雕塑涉足他最生疏的绘画艺术,却完成了举世闻名的西斯廷教堂天顶饰画,丢勒第一次采用正面直视的特殊角度画自己的形象,卡拉瓦乔开启巴洛克艺术风格,伦勃朗最早发现并在油画中着力表现暗影,透纳在风景画领域蹚出了一条前无古人之路,高更是现代艺术中原始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开山鼻祖……他们踽踽独行地进行实验探索,打破陈规,开风气之先,引领新的艺术局面。
侯军浓墨重彩地描述了米开朗基罗与罗马教皇朱利叶斯二世的较量,全文引述了他写给居间调停的鸠利亚诺的信,让人想起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报任安书》和《与山巨源绝交书》。达·芬奇在弄臣身份与孤傲天性间的纠结,拉斐尔“稳重”“温顺”背后的痛苦,卡拉瓦乔的叛逆与化俗为雅,罗丹的坚持与屡屡受挫,不迎合主流艺术界的雷诺阿,超然物外始终画家乡的“乡巴佬”康斯泰勃尔,不向订画人低头的伦勃朗,“为原始的太阳所燃烧”的“野蛮人”高更……超越时代的思想注定了他们的孤独,他们面对艺术与地位、权势、金钱的选择与坚持,同样能在诸多中国先贤的事迹中找到。
作者对经典作品的赏析,基于多次前往欧美亲临故地,亲炙原作的审美体验。现代印刷术扼杀了油彩水墨的灵动、层次与生命,形似神不似,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中的艺术品》中有深刻论述。艺术家的审美体验及个性内化于原作中形成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气息”,使原作产生内在“召唤结构”,能以“准主体”方式唤起欣赏者的深层无意识,形成“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对话”式互动,在沉思默想的观照中臻达净化精神、物我两忘的境界。承认原作内在的“气息”表明了一种古典式的审美静观,作者痴迷并服膺于中国古典艺术的神韵,秉着传统的“知人论世”,作者多次在故地原作中体悟氤氲于其中超越时间的精神气息。正因知其人想见其事,考察人物生活环境,真切感受和体悟后,在同情兼理解的基础上作评论,“孤独的大师”系列散文方能得出不囿于既有艺术史定论的见解。
有丰富艺术实践经验的侯军,对“孤独”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深有体会。那些最具特色、最有生命力和思想的作品,往往是艺术家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中不与时同、与天地自我对话中创造出来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高处不胜寒,孤独是艺术的催化剂,更是古往今来伟大人物的人生底色。一系列西方“孤独的大师”的故事,再度印证中国的古训:“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当前不乏“出名要趁早”“成功秘籍”“一夜成名”之类的人生经验和成功哲学,却少有冷峻剀切的人生提醒和“板凳能坐十年冷”的功夫。侯军基于对史实的梳理和推断,聚焦高光背后的至暗时刻,大书特书这一群体的孤独,意在引导我们摆脱众声喧哗的浮躁和短视行为,独立思考,臻达更高的人生境界。
(作者系中国文联网络文艺传播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