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傅汝新的长篇小说《一塘莲》是“新高地军旅文学丛书”中的重要一部。小说记述了抗战结束后到1951年国内镇压反革命运动期间,国共双方为争夺东北而展开的种种殊死斗争。小说将创作视角前移至以卢氏三姊妹为代表的普通人生,以卢氏三姐妹的命运浮沉及人生遭际为叙写主线,讲述了寥寥数年内三姐妹在动荡不安的战争年代里极为波澜起伏的壮阔一生,她们如莲一般,在风雨飘摇、战火纷飞的时光中悄然迎风怒放,傲立水中,笑看风雨,继而又顺应自然、默默无悔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一般来说,战争题材的小说都有一条纵贯清晰的界限,如同棋盘,泾渭分明,敌我之间,攻与守,胜与负,再辽阔的战场、再复杂的战况,这条界限都不会消弭。这条界限是立场,也是时间和空间。在《一塘莲》中,这条坚不可摧的界限依然存在,然而傅汝新浓墨重彩书写的是人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小说凭借着对大历史背景下个体生命可能性的发现和探索,为革命战争题材小说拓展了新的叙事经验。
如果说,发生在辽南的解放战争是小说正面描写的“第一战场”,那么,生活在战争进程中的个体生命,与情感、命运的抗争,则是小说着力展现的“第二战场” 。两个战场,一明一暗,相互映现,跌宕起伏,震撼人心。
小说以沙岭战役、鞍海战役等解放战争中辽南地区的战事作为“第一战场”。从小说的叙事技术上讲,作者其实是以顺叙的方式还原战争现场。围绕高团长、楚政委等亲历者、指挥者,作者采取了一种举重若轻的手法,对战争进行局部的微观书写。在小说中,我几乎没有读到以往军旅文学中固有的那种硝烟弥漫、敌我激战的场面。《一塘莲》中的战斗场面描写别具一格,作者没有对战争场面进行详细描写,而是注重战争之前或战争之后的场景书写;从侧面对战争进行烘托渲染,通过对人性的展示与环境的描摹,显露出诗性的特征,在诗性感悟与激情想象中表现出作家独特的审美风格。在《前夜》这一章中,战斗前夜高团长和楚政委伴随着“皎洁的月辉和警卫班战士们杂乱的身影”,轻松淡定地交流着战斗的信息。《激战》这一章中,也没有直接描写正面战场的残酷,而是在对景物的书写中显现出战斗的痕迹,“月光下,近百米宽的辽河一片灰白,冰封的河面上,载重车辆辗过的地方被月光映照着返着白煞煞粗犷线条的光芒”。小说没有着重地描写前线激烈残酷、你死我活的战斗场面,也没有斗智斗勇的谋略智计的刻画,而是侧重对战场的另一面的描写,如人们在宋屯远近闻名的莲塘中嬉戏逗闹的游戏场景。战争似乎只是游戏中的一个小插曲,再配上细致入微的景色描画,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傅汝新以自己擅长的诗性抒写来处理战争场景,清新而又不乏刚韧。
傅汝新对人物塑造的用心、对战争进程的精研,是基于对辽南这片土地和生活的熟悉。傅汝新聚焦战争中人物的思想、情感和生活的状态,写出历史大变局中个体生命、日常生活的变与不变。高团长受伤,是因为卢云心疼爱人,将国民党军官的呢子大衣让给高团长穿而导致其被我军误伤;田镇长之死,亦是因为误以为女儿会中枪而扑向了土匪的子弹。这些情节暗合了《一塘莲》的叙事意旨——人心是最大、最恒久的战场,情感是最动人、最崇高的正义。
战争构成了叙事的主体场域,但《一塘莲》的主角却是卢氏三姐妹。故事情节随着卢芳、卢秋、卢云的命运而开阖,如同一塘莲的盛衰。战争的结局不可更改,三姐妹的人生就是这不可更改的必然性中之偶然。动荡的生活、与所爱之人的各种阴差阳错,种种偶然附着于三姐妹身上,使小说叙事更具张力。女性的温婉独立,似乎与战争的残酷动荡不相协调,傅汝新恰到好处地将这种“不协调”化作小说潜在的力量,引发人物内心的一场场风暴,呼应着革命战争的时代飓风。在种种暴风骤雨般的经历之后,“三姐妹当然知道,在夏天降临的时候,那一塘莲会像去年一样从塘底灰黑的另一个世界醒来,还会在一场场风雨中疯长得遮天蔽日,但那枯萎凋零的景象却存活在她们的记忆中,仍然让她们感伤不已”。伴随着三姐妹从小长大的那一塘莲,早已预示了必然性的结局。然而即便如此,莲依旧会“醒来”会“疯长”,莲花依旧会绽放在每一个盛夏。这是莲的命运,也是生生不息的人世的流转。小说中,三姐妹都没有如愿过上完美的生活,但幸好,她们都为追求生命的整全、自我的独立而抗争过。在那段战乱的岁月中,这种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和自觉自在的抗争显得弥足珍贵。
《一塘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争小说,我从中获得了全新的阅读感受。傅汝新沉静而有耐心地铺展开一幅清新的水墨乡情画卷,跟随作家的视野,我看到战火纷飞的年代中莲塘旁的乡民们的乡约礼俗和生活状态。历史的记忆、情感的标本、思想的共鸣隐含在这幅长卷里,让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禁不住久久地回望与怀想。傅汝新将宏阔的战争历史置换为对日常生活的细腻呈现,大篇幅展开对辽南地区自然风物、乡土人情的生动描写,使得小说充盈着生活质感和烟火气息。卢四的秘制炒花生米、方七爷不亚于“宫斗戏”般的大宅门日常、土匪老树皮气数渐尽的义勇江湖,以及一次次畅饮、一阵阵情感悸动,凡此种种都构成了小说中的一抹抹亮色,鲜活而温暖。过去的战斗与现实的生活互相交织渗透,记忆与体验融合在一起,诗性感悟与激情想象最终在人物的内心深处达成和谐与统一。
我尤喜欢这部小说的叙述声调,既不像军歌般高亢嘹亮,也不故作审视历史的艰涩深沉。傅汝新并没有在战争书写中铤而走险,也没有停留在对人物命运的往返嗟叹,而始终以一种淡定、优雅、舒展、平和的文学态度讲述历史,他的叙述就一直保持在平稳的中音区。我想,这应该就是当代人书写历史理应调适到的恰当的声调。再波澜壮阔的历史,最终都将沉寂于时光的深渊。有谁能从一塘平静的莲中,联想、窥见上一次风暴袭来时的山河壮阔和草木摇曳?
傅汝新对自然景物的描摹出自于真实的情感体验,那些充满诗情画意的“风景画”“风俗画”的描绘是其乡土小说写作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傅汝新看来,充满人情、人性、人伦之美的乡村是生命诗意安放的乌托邦,是战争中幸存者安放灵魂的栖息地,也是精神守望者的终极理想。读罢小说,我的脑海中久久萦绕着那一方或绽放或枯萎的莲塘,耳畔响起一个来自中音区的抒情声调,悠悠缓缓地讲起那些记忆中的时代风暴。我突然意识到,比起岿然不动的山河,摇曳多姿的草木或许更能印证历史的点滴。那些敏感脆弱、不知名亦没有留下痕迹的草木的命运,就是历史的本身,也是生活的本身。
(作者系浙江文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