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文学的王冠
在文学体裁的分类上,必须注意中国与欧美有很大区别。欧美推崇戏剧文学,把戏剧文学视为文学的王冠,而悲剧则是这个王冠上的一颗珍珠。德国学者黑格尔把“诗”分为三类。史诗是客观性文学,风格是冷的。抒情诗是主观性文学,风格是热的。戏剧体诗是主观和客观、热和冷的统一的综合艺术,是诗的高峰。黑格尔这里说的“诗”就是文学。中国是诗的国度,在中国文学看来,诗是文学的王冠,抒情诗则是这个王冠上的一颗珍珠。叙事诗、剧诗在我们民族都会被看作诗的变体。“如诗”,是对文学艺术作品的最高赞赏。比如一部小说,要赞扬它很简单:“像诗一样。”但是不能倒过来,如果评价一首诗“像散文一样”,那就是在批评这首诗了,诗怎么能写得像散文呢?
中华民族是一个从古就提倡诗教的民族。关于诗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孔子在《论语》中多有论及。他说:“不学诗,无以言”(《季氏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阳货篇》)。现代诗人闻一多也写道:“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维系封建精神的是礼乐,阐发礼乐意义的是诗,所以诗支持了那个封建时代的文化。”诗是中国人的立身之本,中国是全世界唯一的一个曾经“以诗取仕”的国家。中国文化是诗性文化,不仅在文学,在文化的所有领域,几乎都有诗的痕迹。从中国人的处世态度中的平衡性、完整性、对称性、含蓄性中都可以看出端倪。所以不懂得中国诗歌,不但就不懂得中国文学,而且也难免对中国文化会产生隔膜。
自由诗并没有无限自由
经田汉最先从西方引入的“自由诗”的概念,只能在与格律诗相对的意义上去把握。“自由诗”的冠名并不科学,容易让人误解。并没有自由散文,自由小说,自由戏剧,何况以形式为基础的诗呢?只要是诗,就不可能享有无限的自由,它一定只拥有在诗歌文体美学限定下的非常有限的“自由”。当自由诗被诠释为随意涂鸦的诗体的时候,它也就在“自由”中失去了“诗”,形成前辈诗人说的“体式危机”。许多自由体诗人早就习惯了跑野马,对于倡导诗体重建、倡导形式感和分寸感一概反感和反对,认为这是在妨碍创作自由,在制造麻烦。野马拒绝笼头,但艺术总是有限制的。艺术的美、艺术家的才华正是在巧妙地运用这限制中得到发挥。彻底“自由”,就妨碍了读者的读诗兴趣,取消了新诗在艺术领域的生存。读者都没有了,新诗都没有了,你要那“自由”有何用。对于诗来说,形式就是内容。没有形式,就没有了内容。没有形式感的人根本不能称为诗人。诗歌艺术永远是寻求新变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诗歌。然而在“变”中总会有一些常态的诗歌元素不变,正是这些“常”确保了诗之为诗,它是新诗之为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的资格证书。重新认领这些“常”,守常求变,是当下发展新诗的重要话题。无变之常,是僵化;无常之变,是闹剧。
艺术就是对局限性的突破与运用
各种门类的艺术都有自己现成的(自然的或人工的)媒介。德国学者莱辛在名著《拉奥孔》中讲过一句俏皮话:“颜色不是声音,眼睛不是耳朵。”他的意思是,不同门类的艺术的媒介以及受众的感应途径,是各有质的规定性的。艺术媒介给某一艺术门类带来局限性,但是也带来独特性与丰富性。换而言之,艺术独特性与丰富性,往往就是“对局限性的突破与运用”的别名。例如,京剧要表现军队行军,自然不能像电影那样,真的让千军万马上舞台,这是艺术媒介的一种局限性。但演员凭借手中的马鞭,让观众承认演员确乎在骑马:七八步就是千里行程,三五人就是百万大军,这又是一种独特性和丰富性。和电影的“真格的”军队相比,京剧的军队自有妙处——没有这种妙处,它就会在艺术世界里失去立足点,失去作为独立的艺术门类的生存权。艺术媒介是艺术创作的最大障碍,征服媒介、驾驭媒介是艺术家的最大成功。
新诗要在创作实践中形成文体规范
新诗要寻求更快发展,就得尽快形成至少多数人公认的文体规范。诗就是诗,作为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新诗同样需要确立诗之为诗的文体规范。没有文体规范,新诗的评价体系就会模糊,诗坛的艺术秩序就会混乱,伪诗、质量低下的诗就有了生存空间。新诗的文体规范话题追根溯源,要寻到胡适那里。胡适曾说:“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他实际上在文体方面相当于交了“白卷”。“文当废骈,诗当废律”(《我为什么做白话诗——〈尝试集〉自序》)是胡适的另一种说法。问题是,“废律”以后怎么办?新诗和散文没有文体边界了吗?这是关涉新诗兴衰的大问题。
新诗的文体规范涉及到两个领域:“诗与现实”,即诗的艺术性、纯粹性与诗的现实性、社会性的关系;“诗与散文”,即诗的语言美学与散文的语言美学的关系。
诗是有节奏的语言
散文是无节奏的语言,音乐是无语言的节奏,而诗则是有节奏的语言。节奏是诗与生俱来的特质。从诗歌起源学着眼,诗脱胎于原始时代舞、乐、诗的混合艺术。三者的分离,形成三种独立的艺术:舞以形体为媒介向具象的时间性节奏发展,乐以声音为媒介向抽象的空间性节奏发展,诗以特殊语言结构为媒介向具象化的抽象和抽象化的具象发展,但三者都保留了一个共同的要素——节奏。
所谓音乐性,就内在而言,指诗的内节奏,情绪的起伏形成新诗的内在旋律。节奏是诗的基本力量之所在。节奏之于诗,如同脉搏之于人,诗的节奏就是人的生活节奏的诗化。朱光潜说得好:“节奏就是长短高低急缓宏纤相继承的关系。”内节奏显然并非诗的专属,一切文学作品,一切艺术作品,都会有自己的内节奏。而外节奏则从来是诗歌身份的专属,是诗的辨识标志,只有外节奏才是诗与散文的分水岭。韵式是外节奏的听觉化,段式是外节奏的视觉化,它们使读者产生节律化的审美期待。像北京大学教授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讲的那样:“韵的谐和与音的整齐毕竟被认为是诗的正规。”
外节奏是中国古诗最富成就的一环,又是百余年新诗最薄弱的环节,是新诗目前最有待加强的领域。现在有一种贬低外节奏的倾向,说实话,推动这个倾向的诗人中不少人对于自己民族诗歌传统是比较陌生的。新诗出现的“废韵”风潮,实际上就强化了诗的散文化倾向,使得诗歌丢掉了自己特殊的美。
新诗对“废韵”要慎之又慎
无韵不成中国诗。有个流行说法:精炼性是诗与非诗文学的区别,其实这种说法是不科学的。哪一种文体不追求精炼呢?曹雪芹的《红楼梦》近100万字,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130万字,场面巨大,人物繁多,但无一游词,你能说这两部巨著不精炼吗?所以,精炼性与作品的篇幅无关。精炼性并非诗歌独有,唯有音乐性才能把诗和散文区别开来。对中国诗歌来说,无论旧体还是新诗,都是无韵不成诗,这是中国诗歌铁的法则,中国诗歌史上几次“废韵运动”均以失败而告终。新诗也许可以有少量无韵诗,但是广泛地“废韵”在中国读者这里是没有前途的。任何一种语言写成的诗,其音乐美都受制于这一语言的语音体系。世界上没有两种独立的语言具有完全相同的语音结构,因此,对于每一种语言的诗歌,它的音乐性都是不可能完全重复的。换言之,较之诗的内蕴,诗的音乐性具有更强的民族性。中国新诗来自欧美诗歌,但是汉语的语音体系和欧美语言完全不一样。欧美语言有重音,因此欧美语言写的诗,是力的节奏,看重“声”(轻重、长短),弥尔顿的《失乐园》、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这样的名篇都是有“声”无“音”的无韵诗。汉语没有重音,汉语诗的节奏是时的节奏,看重“音”(音韵及韵式)。韵,是诗在特定位置上(行尾,行内,行头)的相应复现的音素。它不但使诗歌具有难言的音乐之美,而且使诗歌易于为读者记忆。不懂音韵的人在中国很难被读者承认是诗人。新诗对目前时髦的“废韵”风潮一定要慎重。读读倡导“散文美”的诗人艾青的中后期作品就可以发现,艾青的中后期诗歌基本都是半格律体了,一些年轻人的博士论文正是研究艾青这个变化的。艾青在1980年新版的《诗论》里加上了一句话,自由诗要“加上明显的节奏和大体相近的脚韵”,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我认为,这是艾青诗学思想的发展与完善。
(作者系西南大学二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