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读但及的短篇小说新作《踏白船》，迎面而来的是一张被拉满的弓，一支支“箭”嗖嗖地射向我们：病房、舞会、广场，逃离、讨债、被遮掩的真相……日常生活中一些惊心动魄的情景，在但及克制的叙述中，如一只小船慢慢划向我们。

　　作者但及，是聆听江南水乡风雨成长的作家。“踏白船”这一江南水乡的民间水上竞技，从小就烙在了他心上。作者在小说中，将纯土纯真的传统文化融入现代舞《踏白船》中，体现出一种传统文化现代化转换的创作自觉。“真正的踏白船是没有女性的，但因舞蹈的需要我们加入了女性。”——十男一女、当代元素，短短一句话，提升了小说的文化浓度。传统中，“踏白船”多为男性竞技，而在舞蹈表现中，女性竟成了这支生龙活虎、彪健剽悍的阳刚队伍的灵魂。

　　《踏白船》小说叙事中一个比较独特的情节，是女主人公拖着病体，在广场中央跳《踏红船》舞。在凉亭里旋转，又转移到小广场……她忧心的是什么？是小果，这个因沾上赌博而败家的儿子，这个不是现在丈夫的儿子？是，也不全是。是诺明，这个曾心心相印在一起舞蹈的同伴、她的前男友？是，也不全是。是复杂的生活，是一颗灵魂处在风雨雷暴中的叩问！至于现任丈夫的两次出现和儿子小果的两次出现，正像小孩调皮活泼地在弄堂里进出那样，营造了一份沉重与苦涩感。而我们，恰恰无法去剥离这份沉重与苦涩。

　　我曾为但及前几年的小说创作写过一篇评论《善变的场景与深掘的思考》。于今看来，但及的小说创作，依旧在冷静地书写现实，在平实的文词中显见褒贬、爱憎，在类似书法的拙朴形式里把人物的个性逐一体现深化。就连置景的描述也是如此。如《踏白船》写分享会的子城城市客厅，写女主角即将下决心去看诺明的《踏白船》舞蹈前夜的情景，写诺明认出她的场景，写随着熟悉的背影追赶后两人的对话等等。小说没有脱离江南水乡本土，而是在故事生发的场景中，让小说语言紧紧粘附在这江南水乡的平静淡泊和曲折婉转之中，犹如那些散落在村庄里的乡土小道和大小浜兜。

　　《踏白船》创作手法中精彩的一笔，是从隐秘处折射出生命之光。现代社会中，有一部分人正由于生活已无忧，竟使生命走向了虚无，《踏白船》中的小果就是一个典型。这个孩子的复杂性，不仅在于他因赌被追债、因债要卖房，给家庭带来了危机，还在于女主角对儿子的情感态度、现任丈夫对孩子的无奈与怨恨、孩子生父对孩子的无知，以及女主角对孩子生父欲言又止的心理状态。作者在小说里没有大开大合地表达这份复杂性，而是从隐秘处铺陈其中的矛盾。女主角从活泼的昔日舞蹈者，到今日大把地掉头发，只能戴假发；从“这头猪”之类的谩骂，到“蹲地拣碎玻璃”，讷讷地说“十四片，碎成了十四片” ；直至到广场中央旋转、舞蹈，又到凉亭旋转、舞蹈，最后移至小广场……让我们看到了作为作家的但及，确是比常人更多了一份敏锐的触觉，他没让这些矛盾抽象地从小说人物口中说出，而恰恰是在母与子、夫与妻的日常对话中，在前男友与《踏白船》的再次相逢中，温和又隐痛似地慢慢渗出。人物各自的情感河流中，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关于人性和人生的深邃思考。在这其中，发人深省的，是小果这个人物该如何走出虚无的精神状态，去踏踏实实做人。

　　在这些人物的刻画中，还可见出但及处理外在经验的能力——不管是作者亲历的还是由多种途径获悉的。把这些经验转化为创作素材，又能让它们在小说中以个人独创的方式呈现，这是虚构的魅力，也是作家的能力。将芸芸众生删繁为简，让他们有神采地活在故事里，不得不说，这是从一般作家过渡到成熟作家的一个较难攀越的高坡。这要求作家掌握大量的现实素材，又要有穿透性的思维。既要不脱离实际，又要体现出正在发生和将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性。在历史与当下、人物与场景之间，变幻的是人性、探求、穿透和洞察，似小孩旋转在万花筒的变幻中。对人类本性的拷问、对精神理想的寻求，对生命的多元的震颤式的体验……作者在平白质朴的语言里，呼唤着人性善的回归和对美的执著不移的追求。这既是小说女主人公令读者为之倾心的缘由，也是作家给读者营造的一个真切的，有理想、至死也不抛弃理想的绚丽的小说人物。最后，但及把文本拖向了“一片羽毛”，可以想象得到，这是一片随风起舞的羽毛，他让她直接走入了《踏白船》这出舞蹈的灵魂深处。

　　好的小说，是不会给读者下结论的。《踏白船》读完了，但掩卷之后我们感受到的，是比小说更为深远的沉思与叩问。

　　首先，“踏白船”到底是什么，小说何以围绕它而展开铺陈与叙事？作者以“踏白船”的竞技，暗喻滚滚洪流的生活：宽广的河面、划船、搏击、抢鸭子、船来船往、你争我夺……强劲的节奏，阳刚与力量，岸上的呐喊声、旌旗的舞动、女人与小孩的呼喊与雀跃……可见踏白船不是单纯的竞技，它也是生活的象征。调整，不断地加劲，不遗余力地冲刷……它似乎正是一个人一生的运动与拼搏。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因为船便有了水波，有了运动更被掀起了风浪，踏白船的动作，正是生命的一次次律动。作家把人物带到这个竞技运动之中，又让人物的内心、经历等种种，展现在踏白船运动之中。它让我们看到的，是“踏白船”的背后，有着一个由无数生命运动构成的社会，是这个社会特定环境下人们的种种性格的变化与反应，是物质生活日渐富足之后，渐渐缺失理想追求的现象的警示。它给《踏白船》中每个主要人物的内心都注入了能量和需求，他们的呼吸和内心呐喊的声音，甚至超越了文本本身。

　　最后，值得关注的当然是小果这个角色。虽然作者对他着墨不多，但他生动地走进了我们的视野。我们会好奇，当他走投无路时，会警醒吗？会自愈吗？是的，在生活中，我们也看到过不少小果式的人物，尽管他们的处境个个不同，但他们成为小果的前提与背景，大致是相同的。相对小果父母的渐渐衰老，小果们会怎样，这已不是他们自身的问题了，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生活也是生活。所以我认为，《踏白船》让阅读者有了这么一份思考，让小说正视和面对了这一现实。对人的改造，不是小说本身的任务，但小说能穿越迷茫、发出自己的声音。《踏白船》的审美价值，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