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中篇小说对社会焦点问题进行回应,在贴近中国经验的叙述中传达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世情信息与精神气象,承续了新时期以来中篇小说专注于社会结构剖析中发现问题以及文以载道的叙事传统,同时,创作主体于新时代世俗生态中竭力探秘生活的潜流,在多向度透视中逼近人性结构与精神肌理。
农民工进城后的境遇是新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表达人文关怀的重要视点,为作家反思城乡文化差异视域中个体的命运提供了文学想象的空间。肖江虹《南方口音》在城乡视野中考察代际矛盾。方言问题引发的争端演化为两种文化的对峙。作品在现代文明与原乡文明之间的交锋中揭示“乡音”在当代语境中的尴尬。胡学文对城乡二元结构的复杂性给予持续跟进,新作《跳鲤》中,为了在城里站住脚跟,主人公在卑微的生存中滑入悖论的深渊,最终不得不以婚姻的解体为代价。作者以婚姻变奏曲的模式重新打量农民工与城市的关系,展示了人物陷入困境后的奋力挣扎与复杂情感。无法跳出宿命之局的人物也出现在胡性能《三把刀》中,外卖小哥刘文明偕妻进城,意欲扎根城市而反被羞辱,老杭老实本分却屡遭骗局,余庆表面风光而实则逃亡之身。爱恨情仇交织在情节冲突与人物关系之中,营造出隐秘晦暗的叙事氛围。作品以网状叙事揭示了利益链条中生命的脆弱与生存的荒诞。
随着老龄化时代的来临,老年人生存现状持续成为近年来中篇小说关注的焦点。陈仓《桃花铺》以诗化的老年想象突入人物灵魂,从陈老汉心理视角铺开关于儿子归来的虚幻镜像。儿子所生活的大都市和桃花铺之间的距离在这种想象中无限延伸、放大,强化了老人孤独凄凉的心理与自我灵魂安放的落空。与这种无望的孤苦不同,文珍《有时雨水落在广场》中父亲不仅被孩子所接纳,而且在广场舞中邂逅知音,暗通款曲,然而,发展成为伴侣的努力终究还是徒劳。如果说感情上的搁浅是老年人面对孤独的一种阐释,那么,王手《云中飞天》、范小青《渐行渐远》的主人公则以不屈不挠的主人翁姿态对晚年生活的虚空状态做出强势的抵抗。王手小说中女主人公试图在“云中飞天”舞蹈团中寻求安度晚年的空间,而让她未曾预料的是,那里绝非一片净土,而是不折不扣的争权夺利的场所。如果说融入集体生活是一种“误闯”,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老年人面对“生”的无趣与无解的局面,那么,范小青的创作正是从中受到启发,试图在荡不起一丝涟漪的老年生活中制造些许“生趣”。作品描写倔老头子虽年逾古稀却不服老的种种行为,而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举动的背后是基于内心不甘的反抗,这种反抗事实上又只是一种幻觉,甚或一种“强撑”,反而成为自己和儿女的“累赘”,结果自然是对“老去”的认命。就小说叙事进向来看,两部作品突破了以空巢老人为主体的悲苦言说,揭示了老年人在生活场域自我开拓中主体意识的觉醒及其主动出击的生命姿态,在创作主体终极关怀意识烛照下探究老年生活的种种可能。
问题意识是2021年中篇小说创作的自觉追求,也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得以深化的重要指标。熊湘鄂《后遗症》看似一部为弱势群体呼喊代言的小说,实际上文本蕴涵不止于此,还涉及官场腐败、“拼爹”现象、英雄解构等多重主题。主人公莫厚实善良、正直、慷慨,但因为曾经改名,拥有“英雄”光环却无法证明自己身份,当然也就难以实现利益诉求。小说以身份的难以确证,暗示在瞬息万变的时代语境下人对自我的审问。杜斌《马儿啊,你慢些跑》聚焦传统民族产业发展所面临的困局,以豆腐文化博物馆建设用地迟迟不批的追问打开叙事,对所谓高端产业优先发展而把传统产业抛在脑后的狭隘发展观念提出尖锐质疑,同时也照见了当前产业优化升级形势下人心的浮躁与市侩。余一鸣《请代我问候那里的一位朋友》同样显示了现实主义批判锋芒,通过昔日贫困生在非常态“成长”中心灵畸变的悲剧,表达了作者对高智商人士陷入市场主义怪圈的隐忧,显示了创作主体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上述作品深切关注社会问题与时代命题,可以说均属在场主义的写作,而揭出病根,引起疗救的注意,本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核心要义,也始终是中篇小说创作不可推卸的责任与使命。
在艺术中体验生活、开掘生命意蕴是近期中篇小说创作的重要面向。陈集益《大地上的声音》、王松《梅花煞》是近年来体现这一叙事路数的中篇佳作。这些作品以主人公传奇艺术人生的讲述激活了被历史烟尘所遮蔽的民间艺人身上所蕴藏的人性光辉,而冯骥才《多瑙河峡谷》、韩东《临窗一杯酒》等作品则把镜头直接对准当下世俗生态,在生活艺术化和艺术世俗化的双向叙事中呈现出一种荒谬的生命状态。艺术人生就是戏剧化的人生,如冯骥才所言,可能性是生活的本质,生活充满变数与无常,谁都有可能稍不留神就会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冯骥才小说中主人公肖莹待人处事全凭感觉,犹如她跳舞绝非表演,而是为了释放身心的能量和对美的感受。在男友是否去国外发展的问题上,她也是全凭一时的兴致顺水推舟,葬送了一段浪漫的爱情。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她又不免轻率地选择嫁入豪门,把感情的天平转向世俗,走向另一极端。作者用舞蹈语言暗示了这种戏剧性的情感裂变:一只失群而落寞的白孔雀在一片虚幻中化为一种“孤独的美”,但在情感变故之后,没有了“痛苦的挣扎”,而是陷入了失魂落魄的“迷茫”与“彷徨”,落入俗套,流于肤浅。肖莹舞蹈演出的俗化是其思想裂变的自然显露。如果说冯骥才的叙述所遵循的是艺术人格演变逻辑,那么,韩东则把故事的推进作了诗化处理,或者说,在小说中生活本身被诗化了。齐林是当代诗歌界的权威,毛医生是诗歌发烧友,而齐林岳父生病住院让两个人有了交集。韩东叙事的创新在于,毛医生用诗歌语言暗示病情,而齐林自然也能领会其中三昧。诗歌语言的暗示性既回避了对生死敏感话题的直接言说,又能诱发读者微妙的联想。同时,父亲的死亡成就了玫玫在诗剧中的本色表演,她仿佛是与亡父的灵魂对话,能在“疯狂”与“清醒”中出入自如,这也正契合了诗剧主题:个体的毁灭并非死亡,而是人还活着,内心却已垮掉。艺术源于生活,同时生活充满了艺术。两部小说打破了传统的小说美学,而在艺术逻辑与日常逻辑的对接交织中展开叙事,丰富了小说的精神空间,提升了小说的美学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