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电影《柏林苍穹下》情景设置和台词,我们需要满足一个孩子般的玄想:“为什么我是我,不是你?”“为什么,我在有我之前不存在?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我不再是我?”这样一来,我们就理解李瑾这本小集子《观影录——我们如何逃离自己的身体》题目的内涵了,他试图从哲学亦即“我们”或人存在的角度谈论电影。虽然从哲学角度谈论电影并不是新鲜话题,但系统地从“我们”或人的存在出发却是开辟了一条新途。需要说明的是,李瑾已经先期做了尝试,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先期推出的姊妹篇《谭诗录》中,他眼里的诗歌即是作者“自己”:“诗歌此在个体本心,是个体之‘我’察觉世界的情感悸动和隐秘体验。因此,可以这么理解,诗歌只具有时间性而不具有空间性,情感的流动乃一维的,它发生在创作之前,一旦发生位移,被他人感知,诗歌就失去了‘本来’。因为个人的情感在发生时就已经完成,文本乃‘第二性’的。”也就是说,李瑾在谈论诗歌包括现在谈论电影时,是把二者作为“人”本身的。可以想见的是,当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惊讶:为什么还有一群和我们相同然而却差别甚大的人在银幕上如此那般地生活着?一旦有了这样的疑问,我们至少进入到了自身的外围或者说对自身的存在产生疑惑,这就对应了柏拉图的一个著名观点:“哲学始于惊讶。”
墨西哥诗人帕斯在评论自己的偶像博尔赫斯时说:“他并不漠视他的时代。”而电影正是时代最系统的表征之一。李瑾认为,断定电影只是一种工具或娱乐方式显然无法解释观影时澎湃的泪水、悲愤甚至不由自主的模拟。也就是说,当我们在银幕前端坐,电影中那些行动着的人或事件一定和我们有着某种责任或伦理关系。李瑾认为:“人永远处于未完成/未认知的状态。换句话说,人从没有到达过真正的‘个我’,其体验到的、经历了的‘我’是不完整的甚至是肤浅的,遑论尚未认识到‘我’是具有他性的。”也就是说,电影的意义在于,我们可以通过观看来解决/评估自身的境地——这能够证明个体的有限性和揭示我性中的他性。由于电影虽然不是“真实”的,我们却是现在的,它提供的是现时境地中的人遇到的真实问题,故而我们不厌其烦地进出银幕不是为了体验灾难或欣赏他人的喜怒哀乐——体验和欣赏必须成为现时状态时才是有效的,而是为了获得完整的自己。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从来不会对自己完全满意,也不会有关于自己的完整的实体镜像,故不得不通过观看自己的倒影/他性完成个我。正基于此,李瑾给电影赋予了一个全新的概念:“电影不是自在之物,它是一种行动——一种结构性行动,即创作者和观众在相互‘观看’中进行自身叙事/建构的话语。”毫无疑问,这个定义是哲学上的而非物质上的、技术上的,即电影不只是一种产品、一个手段,而是一个认识自我和他人的“知识”体系。孤独也是一个哲学问题,造成这一问题的核心在于人只有自己是唯一的,只能体验现时的“我”,既无法进入他人之心,也无法获得完全的我性和察觉自身的他性,这意味着人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死存亡,有时必须借助观看来验证自己的存在并丰富对个“我”的认识,故而电影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帮助人观看未知未得的自己。
就结构而言,《观影录——我们如何逃离自己的身体》除导言和跋之外,分为正文五十篇和三个附录,导言中,李瑾叙述了写作这本小集子的初衷:“电影表达的仅仅是一种存在而非真实的东西,即便其在时间上永恒的,但眼前或者瞬间又属于谁的,这值得思索和追问。 ”也就是通过电影探索“人”即存在的真相;在跋里,李瑾以散文化笔法记录了自己独特的观影往事;附录一评论了中外十部经典电影;附录二点评了二十五部不同类型的电影,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是简单点评,一些并不具备艺术感染力的“爆米花电影”,他都试图找出其中隐含的人性闪光点,这意味着在他心目中,电影和人一样固然有内涵上的鸿沟和差异,本身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附录三收录了李瑾和文化学者安歌的对话,他颇为忧虑地提出:“现代性赋予了我们很多,也剥夺了我们很多——如果连看电影即体验自己存在的时间都没有,我们就是不存在的,换种说法是这种存在毫无意义,因为我们都被程式化、工具化了。这个层面上,电影表达的或其本身就是一种普遍的忧伤,一种人类自我缅怀的忧伤:人永远在追寻自己的路上,但看到的只是霎那间出现的光影。”当然,正文才是核心。李瑾从五十个“问题”角度诸如时间、困境、死亡、正义、自由、启蒙、现代性、视觉、空闲、消费、偶像、身体、身份等,以基本相同的篇幅探讨了电影的不同侧面。按照他的结论,镜头语言就是人类自身的语言,电影不是表达或展示而是寻找和发现,即通过对人的时间性挖掘发现空间中不同面向的自己。也就是说,电影虽然在讲述他人的故事,实际上在讲述观看电影时的我们,亦即我们尚未清醒地认识自己,并对自己是什么充满了好奇——这就是电影在李瑾心目中的全部意义,也是他写这本小册子的初衷。
电影是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种艺术方式和娱乐活动,普罗大众鲜少有不喜欢或没看过电影的,但很多人意识不到电影和我们自身之间的“伦理”关系。《观影录——我们如何逃离自己的身体》显然不是观影指南或拍摄操作手册,更不是指向“花边消息”的秘辛或猛料,而是一本需要相当知识含量和思考深度才能深入下去的思想类读物。这本需要夜阑灯下精读静读的小册子所要激发的是人对一个深度的“自我”的再挖掘再认识。李瑾的逻辑基点是:“我们的悲剧在于,双手创造的美好的物质世界转眼就是我们的枷锁,我们用机器管理自己乃是最大的束缚和异化。”故而他认为:“之所以将电影当作一种新启蒙,就在于人们在这种技术中发现了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人/生活——它允许我们抬起头来观看,并告诉我们可以在另外一个时空中存在:原来,冷冰冰的工具理性中,还包含人和可以观看、享受的喜怒哀乐。”也就是说,电影的最大功能就是让我们体验了可能/潜在的我和生活,虽然观看的人是被动的,且必须经由消费这种统治性的物我关系的沟通手段才能和电影相即,但是,必须要看到电影中对“我”的主体性的挖掘和创造。进一步需要说明的是,这本书不但新见迭出,内容极为丰富,阅读起来需要相当的知识储备,而且貌似散乱的写作方式其实隐含着极为严整系统的逻辑结构,即“人”这个概念的再构建是唯一的“真问题”,按照李瑾的说法即“伦理包括评价电影的高下其实与‘好’‘坏’的区分无关,人必须对自己的唯一性负责,又必须通过他者来确认自己的唯一性,电影提供的便是这种矛盾” 。说到这里,必须总结一句,这种难度阅读在电子时代还是值得的,毕竟在滚滚而至的信息面前,我们很少静下心来思考下何为人、人如何这类宏大却不缺乏具体指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