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我躺在草原上……我和所有的人分享我的身体,我是如此的快乐。”作为受邀2021阿那亚艺术节的七个肢体作品之一,亮相秦皇岛阿那亚艺术中心圆形剧场的赵梁的即兴舞蹈行为作品《过路人……在发生》中,赵梁与舞者李楠、内蒙古传统乐器表演艺术家胡格吉乐图、以色列世界音乐家李荣满等一同合作,通过舞蹈、互动、现场伴奏等形式,开启一种非叙事性的即兴创作表达。
赵梁被誉为具有东方神秘气质的灵魂舞者及编舞“鬼才”,无论是“东方灵欲三部曲”中对《红楼梦》、禅茶和昆曲的观照,还是《武术》中功夫元素的运用,他的许多作品都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灵感进行创作。与之不同的是,《过路人……在发生》系列源于他2003年的一次即兴探索,带着“为什么要舞动,身体的本能来自于哪里?”的疑惑,他走到大理的街头。一块白布,一个平凡的身份,为彼此皆为过路人的相遇,开始一段即兴的舞动。在有意无意间,赵梁完成了一次对于身体与自我意识的动态关系的探索。随后从2015年上海民生美术馆的几枝莲花,到2021年在阿拉善的春播农耕仪式……他不断以这种方式积极地探索当下、身体与灵魂的交叠。此次在阿那亚的表演,是该系列时隔十八年后又重新完整回归于剧场。在台上,他依然坚持分享自己当下最真实的感受,于是也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句话。
在现象学中有两种对待身体的观念,即现象身体与客体身体,这是自古以来西方哲学对身心二元的争论,也是现场性讨论的重要对象之一。赵梁在回顾自己这次表演时这样表达“忘掉,忘掉我自己”。“我觉得我的身体也仅仅是我表达的一个工具、一个载体而已。”忘掉自我,承认客体身体的存在性;用心驱动,身体是心灵的肉身化存在,在现场表演越来越被媒介化的时代,赵梁通过现场即兴舞蹈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对于肉身化现场性意义的回归。
现场性也意味着赵梁要面临未知与当下。表演现场不断生成的新的真实,就是未知与当下所产生的结果。演出时露天剧场与不期而遇的雨天撞了个满怀,脚下的湿滑与不断消融的黑色字迹,是惊喜,也是未知的挑战。伴随着手碟和马头琴组成的现场音乐,所有的不确定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的真实与真诚。
此次演出的剧场也颇有设计感,倒置的露天圆台空间,内嵌有环形的阶梯式观演席位。在这样的设计下,舞者表演的面向被打开,俯视的观众视角,缩小的观演距离,观众对于舞台有了天然的亲近感,这注定了这场演出的观演关系将不同以往。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在《空的空间》中曾提到“所有实验戏剧人都关注和观众的各种关系。他们试着把观众放到不同的位置上,引发新的可能性。伸出式舞台、圆形舞台、不熄灯的观众席、狭窄的马厩或房间——这些环境已经勾勒出了不同的演出。但这种不同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如果演员可以与观众建立新的内在关系,那才是更本质的不同。”赵梁也深谙其奥秘,就如演后谈中提到的,他更愿意将这场演出称之为链接艺术(Connection Art)。因此,他借由圆形剧场得天独厚的条件,在表演中延伸出多维的链接效应。
首先是舞者自身与剧场发生关系,在一系列的表演中完成与天、地、人、神的链接。一身黑色的素装,一头飘逸的长发,脸与双手涂满神秘字符的他,缓缓地行走在白色的场地中。释然躺身,深呼吸化为胸口的律动;起身坐定,凝视着每一个走进剧场的人。一番互动之后,他身披巨大的黑色长袍,缓缓走下台阶,俯身而行又快速地旋转,在只言片语的字迹中,倾听大地的旨意……“舞台本身是神圣的,是链接天地的。这个艺术中心,很像我想象中通天、地、人的场景。”赵梁将自己对神圣的诠释,融入了肢体的每一寸舞动中。这与他一贯的东方美学追求有关,更与他心中对舞台虔诚的态度相承。或许无需纠结于东方还是西方,这样的链接,是一种超越国界的精神追问。
其次,就他与现场“过路人”的链接而言,是一种对观演关系的再思考。在表演艺术中,表演主体和客体在剧场中的观演关系有两种革新方向:一种是试图去除、消解观众与演员的边界;另一种是着重提升两方之间沟通的效率和效果。但无论哪一种,都在努力提升观众的参与度。此次《过路人……在发生》从一开场,赵梁就通过用记号笔相互描摹身体的方式与一位观众发生链接;再不断地发出邀请,让更多的观众上台舞动。从一个消费者、接受者到“共同表演者”,观众的身份正悄然转变。当然,这种转变是相互的,当观众占据舞台时,他便以“局外人”的身份关注观众的状态。有时他又变成一个“指引者”的角色。从关注表演本身到同时关注观众,赵梁为打破单一模式的观演关系做出了尝试。
打破单一观演关系是戏剧领域始终在探索的方向,对于舞蹈领域也是如此。近年来《不眠之夜》《融》等沉浸式演出成为新趋势,它们打破第四堵墙,通过不断推进的观演距离,探索深层次的交流对话。此次《过路人……在发生》也打开了观演的双向交流通道,通过对整场观众的近距离接触与凝视,使得观众的意识被紧紧地吸附在其中。甚至无需伸手邀请,刹那间的眼神交流就能确认彼此的心意——害怕、期待、恐惧、渴望、回避或者相互选择。在互动中,观众对接下来的发生充满期待,通过身体行动的切实反应,最终形成了心灵的共鸣。
《过路人……在发生》系列想表达的,无关乎过往与未来,无关乎叙事与身份,无关乎所谓的“现代舞”,注重的是行走于当下的力量。从忘我中回归舞动的本能,皈依心灵驱于肢体的表达。圆形剧场的亲近感、即兴舞动的仪式感、邀请观众的参与感、当下发生的真实感……一切都在一次次巧妙的链接中,化作了唯一的现场性表达。而赵梁在其中更像是行走于当下与链接中的来者,悠然起舞,充满灵性与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