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地雷战》剧照 潘杨 摄
不久前,因编剧许锐、编导田露之邀,去烟台观看了烟台大学音乐舞蹈学院创演的舞剧《地雷战》。打小便喜欢电影《地道战》和《地雷战》,喜欢它们高扬的反对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战争的正义之声,喜欢中华民族在这场反侵略的人民战争中表现出的“以弱胜强”的智慧。只是就舞剧的艺术形态而言,它明显更适合表现具有视觉丰富性、同时又有助于拓展“空间叙事”领域的《地道战》;对于让侵略者听起来会“心惊肉跳”的《地雷战》,如何诉诸以视觉感知为主的舞剧艺术,我是心存狐疑更是情系“蝶变”的——我相信主创们会让我们“看”到怒吼出人们战争正义之声的“地雷”!
选择同名电影来改编舞剧,是因为这种人民战争的特殊模态主要发生在胶东半岛、特别是烟台地区的海阳。海阳,我最初知道它是我“闯关东”的先辈们的祖籍所在,后来是因为它那久负盛誉的“海阳秧歌”。因此,当我知道有“当代海阳秧歌之父”美誉的张荫松与田露共同指导舞剧《地雷战》之时,又多了一份期待——因为此前似乎还没有看到过以“海阳秧歌”为主体语汇创生的舞剧。海阳市文化和旅游局的负责同志认为舞剧《地雷战》“很海阳”,说明“海阳秧歌”那种韧性、执拗的动态很好地表现了胶东人民通过“地雷战”爆发出的正义之声。
舞剧《地雷战》的序幕叫《引信》。这虽然是“地雷”的触发引爆装置,但很好地隐喻了舞剧叙事的缘起。幕启前多媒体投影出电影《地雷战》的某些“定格”,当然不是为了强调舞剧文本与电影文本的某些关联,而是引导当下的年轻观众迅速进入舞剧叙事的情境……音乐急迫的声响中,时有敌机掠过、并投下炸弹的音效;舞台上是惊慌奔跑的乡民,悲怆中激荡出愤恨;但嗜血如狂的日寇不断轰炸我们的家园和人民——舞台上是一波又一波被炸飞、再重重跌落的乡民,这一波又一波含冤而死的乡民渐渐铺满舞台,欲血大地的惨烈中升腾起向侵略者复仇的烈焰……
序幕的场面很有“真实感” ,是对日寇轰炸造成尸横遍野的形象呈现,但同时这种一波又一波叠加的呈现又很“意象化”,它以乡民被炸飞的动态呈现,让观众感受到“炸弹”的血腥和残暴。当第一幕的动态形象呈现,我们可以看到“意象化”是编导很重要的编创理念——在舞台下场门一侧,是20余名女性盘成一团,其缓慢、屈身的逆时针行走,宛如胶东乡村常见的石碾在转动;一位女性,当然就是剧中唯一的女主角玉兰,不时高抬起簸箕往那“石碾”中注入待碾的粮食。只是从这凝重、沉郁的碾转中,我们能感受到悲愤在积聚、仇恨在燃烧、复仇的信念在升腾。随着“石碾”散化为村民,一支为悼念遇难村民的出殡队伍更为悲愤、更为凝重地从下场门前侧幕步出,朝着大斜向的上场门后侧幕方向行走。在出殡群舞的渲染中,失去了儿子与儿媳的石大爷带着孙子小石头尤为悲愤,一股从心底溢出的“苍凉”涌出歌喉:“山洼的风啊吹不散的云/心里头的人啊扯不断的绳/一路走啊走一路/留个念想别回头……”
队伍远去,舞台上留下失去母亲的玉兰;在一段双人舞中,恋人赵虎看着心上人悲痛欲绝,号召乡民奋起反抗。此时底边的幕布从上坠落,瞬间将这个众人“反抗”的情境呈现在观众眼前,与出殡队伍的悲愤、凝重形成强烈的对比;面对毅然决然、拼死相搏的村民,匆匆赶来的区武委会雷主任带来了党的声音——号召大家组织起来,开展“地雷战”;让胶东大地处处是“平地惊雷”,让入侵的日寇“步步惊魂”。在初战告捷后,乡民们在赵虎和玉兰的带领下,一边埋雷备战,一边耕地播种。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生活化”的送殡队列,还是“意象化”的“石碾”旋转,编导都将“海阳秧歌”的典型动态化入其中——送殡队的“小沉步”和“石碾”的“裹拧”“提拧”就是如此。这一幕被称为《埋雷》——不只是现实的“埋雷炸寇”,而且隐喻着积蓄在心中的“抗暴之雷”。
舞剧的第二幕叫《造雷》,一开幕那个作为胶东乡村代表性事象的“石碾”,由下场门一侧移到了上场门一侧,仍然是20余名舞者的“意象化”呈现,但这次碾的是地雷炸药配方的“一硝二磺三木炭”。同时,更多的乡民及组织起来的民兵,就地取材造起了“石雷”——一段每个人跨着脖子挂着两颗“石雷”的“民兵舞”,不仅英武而且智慧;更难能可贵的是,“海阳秧歌”的“小沉步”以区别于送殡队的情态再一次出现,让我们看到了这一民间舞蹈“主干动态”的多义性和可变性。此时石大爷歌喉昂扬起来:“这把骨头呀/比石硬呀/鼓起劲头呀/把山移呀/有风有雨呀/有啥难呀/守得云开呀/见天光呀。 ”既然是“地雷战”,舞剧也把引爆地雷的方法细细琢磨,赵虎的绞尽脑汁,让玉兰深深地牵挂;但在玉兰握住长辫恨莫能助时,赵虎却从他的青丝中看到“触发引信”的这段“牵挂双人舞”寓“事”于“情”,在升华人物的情思之时推动着剧情的发展……进一步,编导干脆从玉兰的长辫形象扩放出一队轻盈、流畅的长辫女,但我们分明从这队由上场门一侧底边淌出舞队,看到了“如水月光”的意象——这“意象化”的月光映衬着玉兰和赵虎的“心心相映”……
第三幕一开场就让人紧张激奋起来。从场名《爆雷》来看,这一幕应该是全剧的高潮所在。为防止日寇扫荡、抢粮,雷主任组织民兵帮助乡民割麦、抢收。这段“割麦舞”仍然贯穿着“意象化”的编舞理念,舞者不是“割麦的人”而是“被割的麦”——舞者如同土家族传统舞蹈“毛谷斯”般全身捆扎“麦秸”,在背身垂腰的抖动中宛如一丛丛翻滚的“麦浪”……战斗、生活、仇恨、爱情就这样在舞剧中穿插、交织,显得急缓有致、张弛有度。或许是张荫松的奇思妙想,在“割麦舞”之后安排了一段“秧歌小场”的表演——一个行踪可疑的“妇女”,拿着探雷杆摸进村边,先是小石头、后是玉兰和赵虎戳穿了敌人的伎俩……虽然这段表演稍冗长了些,但从舞剧整体构思而言是一个喘息的“气口”。稍后的石大爷和小石头在被捕后被敌人强迫“趟雷”,而雷主任、赵虎、玉兰等率民兵与乡民巧布雷阵炸翻日寇,又是石大爷高亢的歌喉响起:“民兵都是英雄汉/不怕艰苦不怕难/地雷是咱好伙伴/炸得敌人心胆寒/满山摆下地雷阵/谁敢侵犯咱家园/不见豺狼不放箭/不见鬼子不挂弦……”
舞剧的尾声叫《烟火》,是对当年“地雷战”一种穿越时空的追忆——提示我们铭记历史,讴歌正义!在我看来,舞剧《地雷战》叙事方式的创新,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舞剧事象的“意象化”营造,如前述“石碾舞”“月光舞”“麦浪舞”等都是如此。二是舞剧生活动态的“风格化”整合,“海阳秧歌”极具特色的“裹拧”体态和“沉步”动态,不露痕迹地与生活动态合为一体,让人觉得这部舞剧“很生活”也“很海阳”。三是舞剧叙事结构的“模块化”,群舞、双人舞、多人表演(即日寇“探雷”)通过“情态集成”避免了“碎片化”,让我们认识到“模块化”是一种清晰有效的舞剧叙事结构。最后想提一点建议,舞剧三幕的名称如果叫《悲愤》《蓄锐》和《怒吼》或许会更好!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