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大众:媒介变革与诗歌革命
媒介变革深刻影响着诗歌的发展,可以说诗歌革命与媒介变革相伴相生。从中国诗歌史来看,伴随媒介的进步革新,诗歌发展呈现出平民化、草根化,即“走向大众”的总趋势。自殷商至晚清,中国的主导媒介经历了从龟甲兽骨到竹简布帛,再到纸张和印刷术的普及,直至现代印刷革命和出版革命,大规模机械复制时代来临,每一场深刻的媒介变革都极大提高了诗歌的普及和大众化程度。唐诗之所以能够呈现“布衣文学”的景观,得益于造纸工艺和技术的大发展,廉价轻便的纸张取代了笨重的竹简和昂贵的布帛,极大地促进了诗歌的传播,推动了唐诗的繁荣。到了宋代,印刷术的发展进一步推动了诗歌的传播。如果按照传播学者哈罗德·伊尼斯的说法,传播媒介具有时间或者空间偏向,那么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展作为深刻影响了中华文明进程的技术革命,极大增强了诗歌在地理空间上的传播扩散,并且逐渐打破知识垄断,让诗歌的受众更加广泛。造纸术和印刷术发达的川渝地区孕育了璀璨的巴蜀文化,杜甫和苏东坡等伟大的文学家之所以都与巴蜀有着不解之缘,除了个体的命运际遇之外,也是媒介革命带来的历史必然。从白帝城到夔州,巴蜀文化重镇奉节滋养千年诗心,正是媒介变革与诗歌革命交织融汇、互动共振的集中体现。伴随着媒介的发展革新,中国古典诗歌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化景观;而中国现代诗歌的诞生和发展同样离不开媒介的现代转型。新文化运动根植于现代印刷出版业的发展,基于大规模机械复制的现代报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传播生态,为“新诗革命”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和广阔的空间。以报刊为载体的新诗歌不仅改变着文学形式,同时更大范围地传播新文化和新思想,成为中国走向现代的关键一步。
伴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在新媒体语境下,BBS、微博、微信和短视频等媒介形式生成去中心式的传播新机制,推动诗歌大众化、平民化和草根化,诗歌由此进入真正的民主化时代。在BBS时代,天涯社区通过引入知名诗人发表作品而获得海量关注,不仅重新聚集诗歌群体、诗歌部落,而且诞生了许多草根创作者,为文学创作和传播开辟了新空间。随着新浪微博时代的来临,网络短评的形式和碎片化阅读的方式让诗歌大规模网络传播成为可能。微信时代,是诗歌网络传播大繁荣的时代,微信碎片化、去中心化、强社交性等特性十分适合诗歌的传播。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国内诗歌权威刊物《诗刊》杂志微信公众号收获了大量粉丝,并且推动了如草根诗人余秀华的诗歌作品大受欢迎,成为现象级的传播事件。从造纸术、印刷术到现代出版业,再到网络BBS、微博、微信,诗歌虽然历经媒介变革,但仍然以文字为载体。到了视觉文化时代,随着短视频的崛起,诗歌开始以视听为媒介,打破了文字阅读的局限性,《诗刊》杂志和快手的合作正是这一媒介转向的突出体现。2021年中秋和国庆期间,《诗刊》联合快手推出“快来读诗”诗歌朗诵活动,得到众多网友的热烈响应,其中有专业的诗人和朗诵家,也不乏业余爱好者及围观网友。
书写时代:诗歌的主体精神与历史使命
当人工智能开始写诗,我们还需要诗人吗?科技发展让诗歌面临前所未有的新问题。“月色清明似水天,一枝孤映小窗前”“一片寒光明月夜,满园秋色动清姿” ……由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虽然格律工整规范、不乏经典意象,而且可以任选主题、批量生成,但对于读者而言总感觉流于形式、缺乏灵魂,其原因在于人工智能所“创作”的诗歌没有根植于时代的生命体验和情感关怀,这也正是人区别于人工智能的根本所在。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衡量一个时代的文艺成就最终要看作品。”“推动文艺繁荣发展,最根本的是要创作生产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诗歌动人的、旺盛的生命力存在于时代性之中。古代中国的盛唐气象孕育了边塞诗雄浑辽阔的审美境界,现代中国的艰难转型推动新诗革命,根据地的革命实践催生延安诗歌,并从此奠定新中国诗歌的主调,彰显中国文化乃至中国社会追求现代性的主动性和主体性。诗歌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够突出反映时代精神。诗人唯有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才能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这是新时代诗歌的使命,也意味着诗人永远不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
主体性是新时代诗歌的关键词,既包含个人性、人民性,又包含天下性。中国心学照亮人的内心世界,康德美学让启蒙理性的主体之光照亮现代的意义世界。但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深化,工具理性正在消解人的自我意识及自我存在的价值。如何重构价值体系,抵御异化,复归人、人心,是时代提出的新问题。诗意的境界以其独有的超越性美学价值,对当代社会的异化问题作出回应。诗歌观照的是人的问题、人性的问题,但这里的人不是指个体、个人,不应走向极端个人主义,而应该是大写的人,指向人民性这一核心要求。中国古典诗歌彰显中国古典美学价值,儒家的“仁”的观念正是中国古典美学人民性的集中体现,“仁者爱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当中蕴含抵御工具理性,回归主体性、人民性的古老智慧。中国现代诗歌接续延安以来的传统,以主题创作为主要形式,以人民性为精神旨归。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看望参加全国政协十三届二次会议的文化艺术界、社会科学界委员时强调:“人民是创作的源头活水,只有扎根人民,创作才能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杜甫历经艰难,跳出一己之关注,升华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方能成为“诗圣”。艾青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到延安之后建立起与人民生活、人民情感的血脉联系。主体性当中还蕴含着天下性,天下不只是人的天下,“乾称父,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仁者爱人,也爱天地万物。天地诗心是为书写人类心灵,也是为一花一草做传。在新时代的语境当中,脱贫攻坚、“一带一路”、绿色发展等一系列重要理念给了更多诗人深入群众、扎根基层、亲近自然、参与历史的机会。诗歌界应当充分把握机遇,创作彰显主体性的新时代诗歌经典。
谱写新篇:新时代诗歌的前景与展望
历经百年奋斗,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站在中西古今交汇之处的新时代呼唤新经典。新时代提供了空前的历史条件,诗歌应当摆脱自我丑化、坚定文化自信,从虚无的解构主义走向积极的建构,以下三类题材大有可为。
首先是主题性诗歌创作。主题性诗歌反映生活,蕴含历史和现实关切,彰显人民性和时代性,是中国现代新诗的优秀传统,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中国具体文艺实践相结合的产物。主题性诗歌创作在把握时代脉搏、建构中国话语、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价值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是最具人民性和主体性的诗歌形式。主题性写作不应做窄化理解,是“小我”和“大我”的融合,是个人独特体验与社会公共性、时代普遍性的结合。在中华民族走向新的百年征程之际,在坚定文化自信的新征程上,扮演着重要角色的主题性诗歌创作必定大放异彩。
其次是生态写作。伟大的时代一定会诞生新的宇宙观,社会发展的诸多新问题让人类重新思考人和自然及世界万物之间的关系。主客二分的哲学观念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中国哲学“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观念让人类社会看到新的希望。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建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思想是中国哲学与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理论相结合的具体体现。建构新的生态观、自然观和宇宙观,在强化主体性的同时,不断超越自我,达到“与天地参”的艺术境界,是新时代诗歌的崭新课题,也是新时代文学经典的应有之义。目前已经有刘慈欣的《三体》等优秀小说,在诗歌领域也势必会诞生经典作品。 “一带一路”、精准扶贫、绿色发展、和谐社会等兼具主题性和生态性的题材,是新时代赋予诗人的宝贵创作资源,应当充分开发利用。
第三是女性写作。同生态写作一样,女性写作是世界性的文化潮流,在许多国家形成方兴未艾之势。女性视角天然蕴含体恤悲悯之情,观照个体性的同时也包含了公共性,所谓“仁者爱人”,这是由其历史和现实境遇决定的。在世界文坛上,女性作者创作出众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坛女性写作释放出空前的创造力,“新红颜”写作崭露头角、女诗人大规模涌现、余秀华现象备受关注,女性写作正在深刻改变当代诗歌的格局。展望未来,中国的女性写作会有日益广阔的发展前景。
诗歌的最高境界是自我和他者的统一,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主题性创作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中国具体文艺实践相结合的产物;生态写作将作为主体的人类置于新的宇宙观当中,构建万物平等的生命共同体意识,重思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女性写作能够超越个体,生成更宽广的视界。上述三类题材蕴含着抵达高远境界的巨大潜力,我们有理由相信新时代诗歌将在新媒介的助力下实现新突破、诞生新经典。
(本文为《诗刊》主编李少君在第三届全国文艺评论新媒体骨干培训班上的讲座综述。整理者刘润坤,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雅博士后,第三届全国文艺评论新媒体骨干培训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