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读到楚红城这本诗集的名字,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古希腊阿波罗神庙中镌刻着的一条神谕:认识你自己!
然而认识你自己,又谈何容易!自我构成了人的最深的层次,自我又与周围的自然、社会和他人息息相通。几千年过去了,人类经过了多少沧桑,历史经历了多少巨变,但人们仍在按照阿波罗的神谕,追寻着,思索着,企图解开那难解的人生之谜。到了20世纪初,尼采说“上帝死了”,那是由于他认为基督教的上帝已无法解决人的精神和信仰问题了,现在已经到重估一切价值,包括人的价值的时候了,以至于德国哲学人类学家马克斯·舍勒会说:“在人类知识的任何时代中,人从来像我们现在那样对人自身越来越充满疑问”(引自卡西尔《人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看到楚红城敢于向自我挑战,敢于在诗中袒露不同于人们表面上看到的那个“我”之外的“另一个我”,这是需要眼光与勇气的。
人在社会中生活,由于职业的不同、地位的不同、分工的不同,会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因而也就会戴上不同的面具。在《迁徙是光阴的一部分》一诗中,楚红城坦承:他所谓的“另一个我”,就是“没有戴面具”的我。而能坦然地把“没有戴面具”的我展示出来,需要的是独立的健康的人格。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敢于在读者面前袒露自己的心扉,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承认是什么样的人。俄罗斯诗人叶赛宁说过:“我不是一个新人,这有什么可以隐瞒?我的一只脚留在过去,另一只脚力图赶上钢铁时代的发展。”在楚红城看来,在日常生活中的“我”是戴着面具的,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才能展示“另一个我”,“只有在纸上,我才活出想要的样子”。
在楚红城的诗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坦诚的披露,呈现出不同于生活角色的“另一个我”。在《离别辞》《正在过去的事》《听雨》《城市的夜晚》《迁徙是光阴的一部分》等诗中,诗人真实地展现了他曾经历的生存处境,发出心灵独白。更多的情况下,他会把他的情感凝结为意象,如:
一条啃了一半的咸鱼干,孤独地/躺在餐桌上/等待丢弃/像极了/我的前半生
(《边界》)
一生如潮水。他更像一捆稻秧/等待风干
(《离别辞》)
请允许我淘气,允许捕捉一只暮春的蝴蝶/允许用坚硬的针/扎进胸口,固定在墙上//那只蝴蝶是他,亦是我
(《离别辞》)
在这里,诗人用“啃了一半的咸鱼干”“一捆等待风干的稻秧”“固定在墙上的蝴蝶”等具体生动的意象暗示了他在多年“北漂”生活中曾有过低谷时的窘境,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还应注意到,诗人在倾吐内心世界的时候,是不断地变换角度、变换人称的,有时抒情主人公以“我”的身份出现,有的时候则是以“他”的身份出现,上引几例,能明显地看出这一特点。用“他”的时候,便于从客观的角度加以审视;用“我”的时候,则是为了能无顾忌地吐露内心的隐秘。
楚红城是离开故乡多年,长期在北京奋斗的诗人。北京既以竞争挑战磨炼了他,又以博大宽阔的胸襟接纳了他,给他开启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但是对故乡的思念却不因他在北京站稳了脚跟而有丝毫的消减。特别是他写诗的时候,故乡仍是激发他写作的动力,并成为他持续不绝的书写对象。而他对故乡的回顾、赞美与描述,本质上都显示了他作为“北漂”拼搏一族内在生命的隐秘。他诗集中的最好的诗篇其实都是在身处北京对故乡的回望中完成的。
在北京生活中回望故乡,其中最为动人的是诗人对父母的思念。对母亲的浓重的思念,使他在打开一册诗集封面的时候,眼前便浮现了母亲的身影:“炊烟立在屋脊上/我的母亲,在往灶膛添柴/偶尔用蓝色的衣襟/拭去烟呛岀的眼泪”(《我遗忘的归途》),几句朴素的白描,一位勤劳的慈母形象便呼之欲出了。中秋节的夜晚,诗人没有心绪赏月,而是在土瓦房的灯光下继续敲击键盘,但强烈的思亲情结,使他出现了幻觉:
不肯离开键盘的手指,抚摸过娘的手背/灯光清醒着,盯着她/用一根麻绳线将月光拉长/我知道,一首诗余下来的部分/她已经替我写完
(《今又中秋》)
对已经逝去的父亲的思念同样感人。四月,清明节到了,诗人回到故乡,跪在坟茔前哽咽着与父亲交谈:
一颗泪珠放大天空,风的路径改变了走向/隔着黄土/我小声和父亲交谈/把微薄的收入多说了一倍
(《和父亲交谈》)
诗人与父亲交谈的内容想必很多,但他只写了一句:“把微薄的收入多说了一倍”,目的是让父亲放心。平常,朴实,厚重,这才是四两拨千斤,淡淡的一句话,却融入了无比浓重的发自心底的对亲人的爱。
楚红城生活底蕴深厚,善于思考,不仅热爱新诗,对中国古代诗歌也有很深的造诣,再加以持之不懈的努力,相信他的“另一个我”,会成为诗坛的一个新的景观。
(作者系著名诗歌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