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风平浪静》剧照
电影《风平浪静》上映后即引起人们的关注,主要在于它与以往诸多犯罪类型片相比,呈现了一种独特的心理表现方式,在表面静缓的氛围中层层递进,刻画出生活和人物深处的惊心动魄,用平静和激烈的相反相成营造出犯罪片剧情的汹涌起伏。影片叙事基本是从主人公宋浩两次被迫卷入杀人案的心理视角出发,揭示了学校、房地产商中权钱交易的腐败及其与犯罪的关系,地位意识与法制精神的位置,主人公坠入心底黑暗却始终坚持良知的抵抗,全片呈现出一种心理批判现实主义的风格。
故事开始于高中生宋浩遭遇升学不公,找同学李唐讨说法时误闯他人家,惊慌中又为自卫杀了房主人。本应被保送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瞬间跌入人生谷底,本是腐败不公的牺牲品刹时成为犯罪人,从此开始亡命天涯。15年后,为奔母丧,一直在底层打工的宋浩返回故乡,与相遇的两位故旧开始了内心的隐瞒与抵抗,表面上风平浪静,深处是惊涛骇浪般的搏战。
黑色冷峻的剧情从宋浩遇到老同学潘晓霜开始就有了喜剧的味道。单身的潘晓霜一见到宋浩,就有对异性熟人生活状况的敏感热情。然而她面对的宋浩是身负重案的逃匿者,宋浩内心的巨大秘密与沉重决定他一出场就少言寡语,眼睛直直地看着潘,多看少说。二人大段的对手戏,一冷一热,一喜一悲,一闹一静,呈现出鲜明的性格对照,很是好看。宋佳把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的心理演绎得惟妙惟肖,张弛转折,层次分明。卡拉OK时的豪放和听到宋浩突然说出“结婚”时,工作时的职业微笑变成了由衷的高兴,细腻演出了人物性格和内心的丰富。这种喜剧性是电影性的,有商业类型片创作的需要,同时也具有美学的、社会层面的积极意义。它通过普通人的平凡温暖、平凡的职业地位观抚慰了同是平凡人、又是落难人的受伤心灵,并贯穿影片大部,体现的是历史与人生积极而进步的美学观和社会观,构成了影片冷色调中的暖流,进而提升了观众的审美接受性。
心理影片的特质为主人公宋浩扮演者章宇带来巨大表演空间,他也呈现了出神入化的人物塑造。影片中的宋浩因人生大祸而表现为极大的性格隐忍,逃亡者的身份使他无论面对谁,都极力少言,静默是其外在的主要表现。面对潘晓霜的热烈追求,他的负罪感使他难以进入情感。重见父亲和母丧,更多是难言的悲伤。见到老同学李唐,这个当年取代他保送大学的不公受益者,眼下的不法商人,同时又是宋浩逃离杀人现场的目击者,话里话外充满威胁利诱,宋浩在寡言中表现出惊愕、回避、躲避的目光。然而,曾经的高材生素质,过失者的内心良知,让宋浩一直保持做人的道义,心怀对弱者的同情。内心的光明,回归家庭的温暖,决定了宋浩不只是外表冰冷,过失者内心仍然炽热。孤身一人的他,念念不忘的是他当年逃离时看到的受害人遗孤。帮助万小宁,就成了宋浩最大的念想,同时也成为他与不法商人善恶交锋、罪恶与救赎的焦点。他与李唐和父亲的对手戏更不只是静默、退避,是威胁与抗争、罪恶与良知的对抗,是静与动,以至终于爆发的激烈反转。先是在邮轮,在觥筹交错笙歌宴舞的地产商庆贺场面,画面出现了现实性和表现性叠加的描写,从宋浩视角看到的变焦的宴舞模糊画面展示出他内心的恍惚。他非常清楚并亲历,众宾欢宴的背后是万小宁的惨死,他正在被拖入不法商人的帮凶行列,他不可能融入这种欢宴,冰冷地成为一个局外人,终于在《大海》的歌声中跳入大海,游向岸边。人物的发展是写实的,更有一种表现性的象征意味: 《大海》的歌声对众宾只是欢愉,对宋浩则充满宽厚、善意、慈爱,融入大海,就是融入正直,洗刷罪恶,自我救赎,回头是岸。最后在剪彩现场,宋浩奋起追打李唐成为影片从心理向动作转折的高潮,而在父亲面前的拔刀自尽,激烈得过于残忍,却完成了内心的救赎,也使影片的心理表现特色最终回归动作性的类型片基本样态,形成了影片动静交融、跌宕起伏的完满情节。
《风平浪静》的故事编织对主人公的心理表现发挥了缜密作用。影片没有复杂的蒙太奇和交叉叙事,故事基本是历时性的直叙到底。从主人公宋浩出场开始,到宋浩自杀结束,每一个出场的人都与宋浩的命运或正或反地发生关系,人物与人物环环相扣,步步递进,滚雪球式地把故事滚向最大。这是一种简洁而丰富的构思或结构,没有形式的故弄玄虚,视野开放又富有紧张悬疑,每个人物都充满丰富的故事,并带来极大的冲突张力。同时,心理视角、情感戏份、悬疑惊悚叠加的镜头语言使影片情节节奏波浪起伏,紧张舒缓并置而走向高潮。生活性、故事性、揭示性相加的艺术趣味也增强了观众的审美接受。
电影的宋浩结局有些残酷,是个遗憾,也反映出某一类影片的美学观念。有一些“苦情”戏电影有一种共同特点,就是缺少反转,缺少一种美学精神的战胜,哪怕是拼搏的勇气、智慧或英雄性。电影《路过未来》 《北方一片苍茫》等都有类似问题。反观好莱坞电影,他们有很多描写苦难英雄的类型片,这些电影往往不吝表现个人的极端苦难,如《肖申克的救赎》 《亡命天涯》 《荒野猎人》 ,都是个人命运遭遇重大不公和悲惨打击,但又都有主人公奋勇的抗争、坚持与战胜。这种剧情的反转不仅是艺术的戏剧性力量和美学观的表达,即对历史与人生进步性的信念,其中更折射了国家力量、社会正义、法治精神的根基与强大,以及在国家强大实力下国民性格的壮大。在积贫积弱的国度,就难有这样的艺术表现。在我们国家日益强盛的社会背景下,也产生过《秋菊打官司》 《我不是潘金莲》这样的电影,表现了普通农民在苦情面前朴素的勇气和坚韧。 《银河补习班》更塑造了一个少见的战胜苦难的平凡英雄形象。“苦情”人物的艺术结局是一个美学观念问题,艺术的“全”与“不全”不可一概而论。但是文艺面对存在于社会历史整体的环境,艺术形象总会反映出一定的社会历史。不负时代和历史发展,应该与艺术的美学追求相统一。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电影理应出现更有当代性、更精彩的平凡英雄形象。当然, 《风平浪静》仍然不失为《白日焰火》 《烈日灼心》等佳作之后出现的又一部令人瞩目的作品。
(作者系中国评协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