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一个热爱电影超过生命的人
作者:丹增  来源:中国艺术报

  10月18日晚6时,我和几个文化界朋友正在昆明一个温馨的小餐馆吃饭,谈天说地,气氛热烈。此时,我秘书接完一个北京来的电话急冲冲跑进来说:“谢晋去世了!”噩耗犹如晴天霹雳,在场的朋友都惊呆了,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瞬时脑子里空空如也,茫然不知所措……这一瞬间,似乎时间凝固了,空气凝固了,原本的欢乐也凝固了,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惋惜、悲伤的气息。谁还能有胃口,饭局当然到此结束,扔下一桌大多还未夹筷的菜、还未打开的酒,扔下一席刚刚还十分热闹的话题,大家各自默默地黯然离开。

  回到家中独自坐在书房里,望着我俩曾经的合影,抚摸着他送我的《中国电影百年历程》这本签名书,悲伤像窗外无尽的夜色笼罩心头。怎么会这么快就走了呢?还在一年前,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还在半年前,尽管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巨大打击,但电话交谈中,他还是声音洪亮,谈笑自如,明明告诉我身体很好的呀!

  谢晋的去世,我震惊多于哀思,惋惜多于忆念,我对他的缅怀犹如烈酒,犹如火焰,燃烧着我的灵魂。我们20多年来的交往和友谊,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谢晋,你是一个对电影的热爱超过生命的人,你为电影活着,你把一生献给了中国的电影事业。你的辞世,就中国电影而言,失去了一代宗师;就中外喜爱电影的人们而言,失去了一位胸怀广博、才华出众、人品超群的艺术大师;就我个人而言,失去了一个可以坦诚地、毫无保留地交流电影艺术的老师,失去了一个豪迈、旷达、率真的知心朋友,失去了一位风骨峻峭而又童心未泯的老大哥。

  老哥,你走了,可知有多少人赞美你的高尚人格,有多少人称道你的高超艺术,有多少人为你抹泪,有多少人为你叹息。此时此刻,我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老哥,一路走好!一路珍重!你活得庄严,活得昂扬,你走得骄傲,走得豪迈!

  我记得那是1988年,为一部西藏题材的电影本子,我从雪域高原来到东海之滨向他求教。虽是初次谋面,却是一见如故,我们先谈了本子,后谈了中外电影,再后来谈了人生、艺术以及美酒,真是相见恨晚。此后,电影艺术成了友谊的纽带,藏汉情谊成了兄弟的血脉,20多年来,我们一直书信不断,电话不断,见面不断。我不是电影工作者,更不是电影艺术家,我只能算是个电影爱好者,是个影迷。我首先敬佩他的电影造诣。他是一个真正懂得电影、热爱电影的人,他熟悉世界电影的历史,了解世界电影的动态和趋势,了解美国、印度等电影大国电影事业的发展,也了解南美、非洲等地电影小国电影事业的情况。他一生拍了许多扣人心弦、家喻户晓的优秀影片。我还敬佩他的高尚品格。他不管谈剧本、拍电影,还是交朋友、吹闲牛,不管是干大事,还是喝小酒,都有一种韵味,平凡中流淌着高尚、严厉中饱含着热爱、朴实中透露着硬朗,通过他我感觉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刚正不阿和铮铮铁骨。他严肃得有些较真、真诚得有些可爱、豪迈得有些幼稚,骨子里折射出一种强烈的让人心服口服的魅力,这在影视圈里是不争的事实,是真正的“德艺双馨”。

  2003年,我担任中共云南省委副书记,分管文化艺术。到任后不久,就给谢晋打了个电话。我说,云南有着得天独厚的影视创作拍摄条件,我想发展云南电影事业,把云南打造成全国乃至世界一流的影视创作拍摄基地,你是电影界的前辈,希望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关心云南电影事业的发展。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老弟,你‘老鼠掉进米缸里去了’。云南电影资源我比你熟,我在那里拍过片,你这下可以大显身手了,要好好地抓,我随叫随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心直口快,单刀直入,这就是谢晋。

  2004年,丽江束河古镇影视拍摄基地落成,谢晋接到邀请,专程从上海飞抵丽江。他在丽江停留了四天,参加了影视城的挂牌仪式,出席了丽江题材的一个故事片的开机仪式,走访考察了纳西村寨、农家院落,还几次与我长谈云南电影事业的发展。记得在丽江古镇的一个小茶馆里,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丹增,你来云南来对了,云南不仅是一个享受生活的好地方,更是一个发展电影事业的好地方。你看这大理、丽江处处都是天然的摄影棚。我听说云南有许多好题材,比如滇西抗战、滇越铁路、西南联大、讲武堂等等,要组织人研究。我将来拍‘谢晋电影人生’的纪录片,外景就选丽江;要是再拍故事片就选丽江题材。”他还建议在丽江举办电影节或纪录片节,“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不利用就是最大的浪费,就是对不起这块风水宝地!”

  2005年,我们在云南举办“纪念中国电影百年·红河电影周”活动,以“云南——民族大观园·天然摄影棚”、“和谐的红河·影视的天堂”为主题,举办电影展映、电影研讨、影视资源考察等活动。有人曾说,中国电影导演南有谢晋,北有谢铁骊,“二谢”自然在邀请之列,而且谢晋是最早到的嘉宾之一。我晚上到他住地看望,他对我们举办红河电影周大加赞赏。当时莅临电影周的还有秦怡、田华、郑洞天等老一辈电影艺术家,有田壮壮、吕乐、姜文等中青年电影导演,有陈坤、张静初等新一代后起之秀,有港台名导演名演员唐季礼、王思懿、何锦华,更有云南籍影视名人王苏娅、张丰毅、彭荆风。天南海北,不同经历,不同年龄,为了一个目标——振兴中国电影、发展云南电影,汇聚云南,高朋满座,大师云集,纵论电影,举杯共庆,这在云南电影史上堪称盛况空前。除了发函,邀请谢晋的电话是我打的,他说:“我本来有事不能来,看了活动日程和邀请名单我改变主意了,有那么多电影名人来,有那么丰富的电影活动,我一定在开幕前到云南,需要我做什么事赶快交待。”电影周期间,80多岁高龄的谢晋以他的智慧、责任,满怀对云南电影事业发展繁荣的激情,亲自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在发展云南电影专家座谈会上作了精彩发言。他提出了云南电影要抓三件事:一是要抓本子。电影剧本,一剧之本,没有本子,出不了电影。从古至今,云南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片题材,可惜写得不多,要动员编剧们写,组织专门班子写。二是要抓演员培养。云南有25个少数民族,个个美丽动人,个性鲜明,杨丽坤这样的优秀电影演员云南可以找出很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在拍《芙蓉镇》的时候,发现了刘晓庆、姜文,丹增你就要善于发现人才。三是要抓基地建设。云南从梅里雪山到西双版纳,既有温带风光,又有亚热带、热带风光,有石林、土林、彩色沙林,有土司府、朱家花园、边陲古城,处处都有影视景观,真是个天然摄影棚,在发展影视事业方面,完全可能成为全国的典范。在电影周的五天时间里,谢晋谈电影,看电影,说电影人,讲电影事。在红河的建水县,谢晋和当地群众联欢,他上台表演了一段电影戏,结果一时忘了台词,紧张得拍脑顿足,很多人都说他把玩儿当作拍戏了。在元阳的联欢会上,他说了一个笑话,可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很多人没有听懂,他就手舞足蹈地反复说。有人说,谢晋太可爱了。他离开红河时,我去话别,他把手写的发言稿塞进我手里,很认真地说:“我怕你们忘了,我把意见文字稿留给你,有用的地方供参考,没有用的请批评指教。我这次太高兴了,唯一不足的,你没有陪我喝酒。”

  2005年初,云南红河州拍了一部民族题材的故事片《花腰新娘》,这是一部由云南人编剧、云南人投资、云南人自己拍摄的电影,题材新颖,风格独特,故事感人,刚一出炉,就引起电影界的关注。有一天,时任云南红河州州委副书记的杨红卫、编剧孟家宗和投资人王老板来我办公室,恳请让我带队到上海、北京搞推介,为参加“骏马奖”或“华表奖”作宣传活动。州主要领导亲自为电影奔走,这种精神令我感动,所以我欣然应允。到上海搞个像样的电影推介活动,谢晋自然是不能少的。我打电话,他高声抱怨:“老弟,你怎么不早说,我在北京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很难抽身参加你们的活动。”我说:“老哥,没有你活动就失去光华了,更何况这次活动首先在上海举办,在某种程度上是冲着你来的,你可一定光临噢!”他哈哈一笑:“你经常给我出难题。这样吧,我这边做做工作,把北京的活动往后推推,争取后天下午赶来参加你的活动。”我们第二天赶到上海,活动时间定在第三天下午四点。等我们把整个活动安排妥当,到了下午三点半我联系他时,电话关机了,大家猜想肯定来不了了,我也埋怨州领导,不早些作准备,搞得太仓促,请谢晋这样的名人怎么能像对下属布置工作一样。编剧说:“书记不要急,谢导肯定会买你的面子。”这下我可火了,这不是买不买面子的问题,让一个80高龄的人就这么在北京上海间折腾,这不是存心折磨人吗?正说着,手机响了,是谢晋,时间是四点整,他说:“我正在下飞机,今天飞机起飞晚点20分钟,你的活动开始了吗?”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在电话里不停地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他说:“谢什么谢,你们等着,我直接从机场赶往会场。”这就是谢晋的风格,这就是谢晋的品质。他看完《花腰新娘》,就在放映室里足足作了50分钟的影评,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开场白是这样讲的,“《花腰新娘》题材选得好,演员演得好,导演导得好,编剧编得好,更重要的是这是少数民族题材的电影,现在少数民族题材的电影不多,我们要全力支持,大力扶持。你们拍了一部好片子,我祝贺你们。可以说这是继《五朵金花》、《阿诗玛》之后,云南拍的又一部优秀故事片。丹增呀,你们云南真抓电影了!这个片子一定能获奖,我不是电影评论家,也不会写评论,但是这部电影获奖了,我可真想评一评。”当天晚上他到我的住地来,一见面就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又从休闲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的手里说:“我从北京赶回来就为这三千块钱吗?你真给稿酬这还远远不够哩。我喜欢少数民族的电影,你们推出了一部好片子,我再给你们提几点建议……”这三千块钱原本是红河州给谢导的审片费。当天,我们谈得很晚,临走了他还玩笑了一句:“你老弟害得我明天还要起个大早赶回北京。”他果然慧眼识珠,这部片子后来获得了第十届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影片奖等十几个奖项。

  2007年,谢晋再次来云南选少数民族演员。他给陪同的人讲:“我非常关注云南这几年影视产业的发展,起步较快,前景很好。中国少数民族电影的发展,云南应该是前沿,潜力很大,关键是抓落实,抓几部有影响的电影。”他这次来,我因出国没有见上面,他知道我喜欢喝酒,专门带了两瓶五粮液,让云南陪同人员当面交给我。这两瓶酒至今我还留着,并将永远留下伴着我的思念。

  往事如昨,音容犹在,他对我个人的关心、对云南电影事业的浓厚感情,一桩桩一件件,美丽得令人炫目,美妙得无法割舍。几天来,我一直无法走出对他的无边思念,都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是,各种传媒传来的消息,一次次残酷地揭开我的惋惜和悲伤。谢晋确实走了,带着他的绝世才华、他的豪迈旷达、他的侠肝义胆、他的真诚执着,走了。不过,我坚信,谢晋一定会活在永远的将来,他将注定要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一个高度,注定要成为喜爱中国电影的人们一个绕不过的话题,注定要成为我今生不能忘却也无法忘却的人。

  谢晋走了,他堂堂正正地走了。他这一生走过阳光大道,走过铺满鲜花的红地毯,满地繁花似锦;他也走过独木小桥,走过长满荆棘的羊肠小道,宛如黑云压城。飞黄腾达、荣誉满载时,他没有得意忘形、盛气凌人;受到磨难、门庭冷落时,他没有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他一生追求真理,向往光明,忠诚于自己的电影事业。他曾说:“我拍电影不在乎获不获奖,主要看能不能留下来,人民和历史是电影最终的审片员。”

  谢晋,在他的人格中,对权势没有媚俗取巧,对同行没有嫉贤妒能,对学生没有装腔作势,他对弱者和蔼可亲、慈眉善目,对朋友真诚和善、表里如一,对丑恶横眉冷对、金刚怒目。他淡泊名利、惟学是务、凛然正气,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晚节善终,大节不亏,走了一条有良心的中国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道路。

  生生死死,自然规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有的幼年夭折,有的少年离世,有的英年早逝,有的老年病死。他尽管突然走了,但一个85岁高龄、体魄健康的老人在睡梦中悄悄地离去,在世的时候,对家人、对朋友、对自己没有带来痛苦,从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一种完美。现在,我作为他的民族兄弟,就按照我们藏民族最纯朴、最圣洁、最独特的哀悼方式,祈祷、缅怀和思念。

2005年,谢晋和丹增在上海接受记者采访 杨昭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