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对历史文化生态的深度勘探
——李乃庆《汲黯传》读评
栏目:探索
作者:王庆杰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近年来,当代著名作家李乃庆在相继推出《秦楚情仇》《符氏三皇后》等长篇历史小说之后,沉潜史料,钩稽爬梳,一部长达三十多万字的《汲黯传》又新鲜出炉。这是目前国内外关于大汉名臣汲黯资料最为翔实、叙事艺术最见功力、文化生态描述最为贴切的一部人物传记。与惯常的历史人物传记小说相比, 《汲黯传》叙事的着力点不仅仅依靠人物个性的张扬、传奇情节的凸显、政治舞台云谲波诡的呈现,而是重在对于所谓“过了气”的历史烟尘背后文化生态的深度勘探。

  文化生态是历史小说叙事的生命场。构成历史小说的元素不仅有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详实确凿的史料、气势恢宏的历史场景、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更应该包括贯通历史小说生命气场的文化生态。文化基因决定了历史人物如金圣叹所言的“声口” 。李乃庆《汲黯传》的写作,特别注重接地气、服水土,可以说,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当时历史文化生态的透气孔。小说人物的腔调,必遵循历史人物的口吻,必符合历史文化生态的真实。如称谓,第一人称必称“吾” ,第二人称必称“汝” 。小说涉及的史料,不是生硬地复制粘贴,如诗词曲赋、民谚俚语、疏文奏章等文化史料,也必化为笼罩小说的文化烟云;即便如休沐、铸钱、养马、宴饮等生活史料,也必溶化为浸透小说场流中的盐巴。小说描绘的历史场景,没有以“今月曾经照古人”般的肆意演绎拓展,如小说中涉及到的儒、道、法文化,也是仅限于汉高祖到汉武帝时期的儒、道、法文化范畴,这是对历史文化生态的尊重。小说叙事情节,也没有添油加醋想当然地渲染烘托,把传主写成无所不能的旷世奇才、无所不善的“高大全” ,如谈文论道、田园莺歌、建言献策、矫诏赈灾、力主和亲、泪洒黄河、带病治水、大义疏亲等,也都是如学者谢有顺所言的“补上历史著作中所匮乏的当时的生活脉络、生活细节,从而使历史变得真实、丰满” 。历史文化生态确定了史料的生命活力,划定了历史场景的范围,奠定了历史情节的基调。所有的人物其实都是活在这种真实的历史文化生态场景中。文化生态错位,历史场景就会失真,人物塑造就会变形,小说叙事就会沦为提线木偶的杂耍,变成只会“复述”历史的跟屁虫,成为史学家的奴仆。

  历史小说写作最能显现作家的文化功力。当代历史小说创作缺乏的不是各种时髦前卫的叙事技巧,而是扎实深厚的文化底蕴。多年前,作家王蒙先生提出“作家学者化”的命题,现在再回头看,这依然是横亘在中国当代作家面前的一个显性问题。文化生态了解水平的高低可以直接揆度出一个作家写作生命力的强弱以及写作质量的高低。克罗奇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推而论之,一切小说都是对历史文化生态的深度勘探。不论小说里的生活真实或者艺术真实,其根底都是文化生态的真实。实际上,不论小说叙事艺术多么千变万化,最终都是对地域和历史文化生态质地的真实呈现。熟悉文化基本常识是对包括历史小说创作者在内的一切文艺工作者最基本的要求。年龄渐长,我越来越认识到掌握熟悉文化生态常识的重要性,也越来越喜欢用文化生态常识水平来测度一切文艺作品的纯度与深度。可是,长期以来,历史小说创作似乎走入一个误区,如今包括历史小说在内的很多小说写作的失败,不仅仅是叙事艺术的失败,而是在文化常识的呈现中出现的败笔,它们经不起文化常识的轻轻叩问,精巧的叙事艺术下面却露出了文化常识困窘的马脚,出现了很多让人啼笑皆非、喷饭满案的文化硬伤:秦将白起要“破釜沉舟” ,嬴政高唱“葡萄美酒夜光杯” ,刘彻自称“汉武帝” ,战场上战马尾巴高扬,等等。这些文化常识方面的累累伤痕,几乎严重损毁了小说的审美质地。作为一直在文博部门摸爬滚打多年的李乃庆,工作熏染、个性习染,他把中国历史文化的藤蔓深系于心。不论他的《秦楚情仇》 《符氏三皇后》等皇皇历史小说,还是他的《博物馆馆长》等当代小说,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李乃庆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李乃庆在对历史文化生态充分尊重的基础上,沿着历史文化生态深处的矿脉,着力于对历史文化矿藏的深度勘探,挖掘出了一处资源丰富的历史文化矿产。 《汲黯传》内容涉及到了天文历法、节日、地理、姓氏称谓、礼俗宗法、刑罚、皇室、职官、教育科举、宫室建筑、车马兵器、饮食服饰、器物货币等等,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整部小说文化气韵深厚、底蕴厚重。这些历史文化生态常识都经得起审核追问。

  文化生态是历史人物活动的道场。学者谢有顺认为:“小说是活着的历史。当我们在探究、回忆、追溯一段历史的时候,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的历史,往往是规律、事实和证据,但那一段历史当中的人以及人的生活往往是缺席的。小说的存在其实是为了保存历史中最生动、最有血肉的那段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细节。 ”李乃庆的《汲黯传》把历史文化作为支撑小说生命整体的骨架,把历史文化从灰暗的背景地带位移到了小说叙事的血脉中。小说通过各种文化事件的细致呈现,始终回荡着汉武帝时期那种“孝武簒极,四海承平。志尚奢丽,尤敬神明”的生命气象。不管是汲黯等人在“雅歌投壶”的游戏中的吟咏风雅,还是汲黯与太子刘彻随意谈论的“冠冕”文化,还有司马相如、扬雄富赡的辞赋文化以及儒道之术的论争,都使得《汲黯传》耐人品读、赏读与研读。尤其是他对文化生态的真实复原,唤醒了僵硬休眠的历史。如《史记》中对汲黯的记载;“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 ‘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赈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 ’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岁余,东海大治。称之。 ”这些简练的概述之语,实在是“史语”的“陈述” ,而不是“小说语”的“描述” ;是历史文化生态中的“概貌”而不是“全貌” 。李乃庆在这些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在“矫诏赈灾河南郡”“弃官归田耻为令” “远放东海亦从容”等章节中,以生动可信的细节填充了简短史料后面的“留白” ,以传神入化的描述复活了人物的生命气色,以葳蕤的生态风貌蓬勃了一番文化生态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