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女诗人张牧宇年长于我,写作的“诗龄”也长于我,因而,与她相识的这些年来,对于她的诗歌创作,我一直保持着“只阅读,不置喙”的谦卑态度。这是因为,在我近似苛责的心里,内心持守“不争,不媚,不躁,不求”的诗歌创作态度,才是一个纯净诗人应有的品格。一个经营诗歌写作多年、依然能够始终保持从容而宁静状态的诗人,终究是值得钦敬的。在我看来,张牧宇即为具此“藻雪精神”的“诗想者” 。此前张牧宇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被列为“中国多民族文学丛书”第六辑的诗集新著《又轻又小的美》寄赠与我,捧读一过,确令吾辈读书人有了春风拂面、明月瀹心的恬淡与疏旷。
张牧宇的诗歌,是本真的、纯粹的、忘我的、低徊的,让人不得不跟随着她的诗句与吟咏,追怀那些留在我们心底的情感与思索及其依托之物,一花一草,一雨一风,一霜一雪,一人一事,以及那些陪伴自己度过无数晨昏的景色,都作为生命中的底片在她的笔下逐渐显影、造型,凝固为一行行天然流注的诗句,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与她一起触碰那些“轻而小的美” ,那些看似放松实则沉痛的心中块垒。如,“爱人/我还有悲伤可以动用/在今生更好地热爱人间” ( 《雪落人间》 ) ;“你愿意醒来/还是继续在虚华里?/满世界的风声,许多花朵被吹落了/轻得像一个人的一生” ( 《谈起活着的意义》 ) ;“我承认读到这首诗歌时/落下泪来/我承认体内一生无法愈合的伤口” ( 《黄鹂歌,七夕兼致》 ) ……读这些散如碎银的诗句,我忽然想起诗人荷尔德林在其诗中写过的那句: “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 ”也就是说,在纯粹诗人的笔下,那更高的领域,散发着神圣的光芒,这光芒并非什么深奥之物,而是饱含着诗人与其本源意义上的归属与认同。这种“归属与认同” ,皆源自于人与自然的天性契合、人与人事的纠缠难解。张牧宇自觉地在对生命源头进行寻回与觅踪,用诗歌让人生在旅途中不断跋涉,并让自我得以在此间进行倾诉与聆听。“倾诉与聆听” ,是张牧宇诗歌脆如银铂的两翼,她婉转不息的歌喉与屏住呼吸的耳朵,因为诗意的存在从而具有了美妙的羽色与光焰。
我喜爱的瑞士诗人、作家罗伯特·瓦尔泽在其明澈而深情的诗集《月亮是夜晚的伤口》一书中,写过一句让我过目不忘的句子:“我没有遗漏基本要素/甚至当我微不足道之时。 ”当我在初秋的夜色中重新翻读张牧宇的诗集,不由得又想起了瓦尔泽的这句诗。正是因为张牧宇坚守多年心境的淡泊自由,读书的端庄谨悫,使得她的诗歌创作从未与真正的诗意有过片刻疏离。那诗的“基本要素”她是有的,所以在她的诗集中,时有“珠落玉盘” ,时有“善言可取” ,让人读来或会心一笑,或掩卷遐思。如“最终我们都会一个人/进入生活同时又脱离生活,一个人/静等最后的时光/风吹过书页哗哗作响” ( 《墓志铭》 ) ……这样的诗句,犹如《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 ,虽皆平常语,却意味深远,令人不忍释卷。即便放下了,又想时时重翻一过,以期在静默的心诵中拥有又一次的凝神遥想。
人到中年,人事越来越斜逸,光阴也越来越芜杂,也让吾辈“诗写者”对读书写诗这件事儿常常产生种种迷惑。“写诗的意义何为? ”“到底为谁写作? ”每当我想在冷雨渐袭的寒夜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诘问之时,便会想到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与罗伯特·布莱在《航空信》一书中长达多年的互通音问以及他们伟大的诗歌友谊。是这样,作为一个写诗的人,每个个体的命运遭逢自当迥异,但只要想到在这世上仍有一个或几个朋友在遥远之地阅读自己的诗歌,且能够理解和欣赏,并能够发自内心地呼应自己的歌唱,便会给暗夜中的自己提供“满血复活”必需的足够勇气。既如此,无论是作为歌唱者的张牧宇,还是作为聆听者的张牧宇,当她读到我于黄叶敲窗之际搦管写毕的这篇“自春徂秋”的短制,必将在歌唱与聆听中获得烛火与暖意。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