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郭小川是幸福的。在离世4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有成千上万的读者记得他、热爱他、继续诵读他的诗歌,在微信与网络上转发他的作品,这说明他的诗歌赢得了持久的人心。而凡入人心者,必有回响,这似乎也是诗人成功的标志。
提起郭小川,我们自然就会想起郭沫若、闻一多、光未然、田间,想起贺敬之、艾青、白桦、公刘,想起他们那一代诗人闪光的名字和他们不朽的经典诗歌。可以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70年历史与中国共产党98年的光辉历程,一直都有他们澎湃的热血激情相伴;可以说,他们一直走在精神的前沿。他们以不朽的诗篇,唤起工农千百万,与怒吼的黄河一起,打败了日本侵略者,以人民子弟兵最朴素、最本色、最无私的情感,为建立新中国,献出了热血豪情。新中国成立后,无论是建设祖国,还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也无论是在广阔的农村,还是在工矿哨卡,郭小川和他那一代诗人在行动与创作上,始终与人民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始终以诗歌为人民讴歌,为祖国礼赞,并且始终都保持旺盛的激情,坚定地走在时代的前列,向着更宽阔辽远的方向前进。可以说他们一直都是追求着光明与梦想的时代先锋,是垂范后世的光辉典范和楷模。
就当代文学创作的发展来看,中国40年的改革开放,人们迎着八面春风,解放思想,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对世界、对社会、对生活,人们不再迷信,不再僵化,每个人都有了不同的见解、想法和追求,都可以拿起笔来书写自己内心深处的诗意。值得一提的是,恢复高考40多年间,人们在诗歌的鉴赏水平和创作水平上都有了明显的提高。尤其在新诗的理论界,更是多样并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我们该如何重新看待郭小川和郭小川那一代诗人的作品?会不会觉得他们已经不够新鲜、不够独特、不够厚重?他们是被淘汰了还是被遮蔽了?他们执着于对中国革命和中国革命史的审美创造的发轫与开拓,是否得到了理论界和艺术界应有的关注?后来的诗人们又有多少承继与创新?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
从哲学层面来说,多样并举,并不是要放弃主张和坚守,越是多样越需要认识来路与去向。历史与未来之间是现实,历史、现实与未来之间的逻辑,是递进上升式的。我们承继着上一代人的血脉,昨天、今天与明天,永远都有一条精神血脉,那是须臾不能中断的,事实上也无法中断。这就需要我们在历史、现实与未来的贯通中,去除泡沬与垃圾,找到那些包含着时代发展的必然逻辑的、具有本质推动力的诗歌经典。因为这些经典构成了来路,是新诗的族谱。我们要以继承者的姿态,投入新的创造。这正是我们纪念和学习诗人郭小川及其创作的许多优秀新诗作品的意义所在。
刚刚过去的20世纪,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是取得伟大胜利与巨大成就的100年。在这100年间,诗人郭小川及其创作的诗歌作品,最少有40年是与时代紧紧相连、相伴、相互激励的,他的成就与业绩——对中国革命与中国革命史的审美创造和对新中国建设事业的审美创造——无论是从纵向的、历史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横向的、现实的角度来说,都构成了时代的先锋。其精神高度与郭沫若、光未然、艾青、贺敬之等诗歌大家一起,共同撑起了20世纪中国新诗的苍穹。当代新诗创作不仅要揭示人性的深度和历史必然的逻辑与趋势,还要着力于对现实社会和人的情感世界的深刻表达。从这两个方面来看,诗人郭小川不仅属于昨天,也属于今天,他的经验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尤其对于开拓历史,进一步揭示历史中人性的深度、广度与精微度,彰显历史趋势的必然逻辑和他对现实生活体验的深度、广度与表达力度,促进新诗的发展都具有可资借鉴的重要价值。他的很多作品在艺术表现上的成功经验与闪烁出的智慧,具有深刻的启迪意义。
在诗人郭小川一系列表达中国革命与中国革命史的长诗作品中,可以看到诗人超拔的特质。他似乎于冥冥之中有一种特别的直觉与自觉,即只有执着于正史激流中,迎难而上,敢于直面惨痛,敢于挑战陌生,才能创造出符合人性又掲示历史必然逻辑的诗歌新境界。在《白雪的赞歌》中,一个县委书记的妻子因为临产不能与丈夫一起赴前线,只能在后方生孩子。不久之后,传来她丈夫受伤、被俘、最后失踪的消息,一连串的不幸,每一件都刀子似的直入人心。尤其那一层层一重重的心理抒写,极具震撼力。孩子生下后,也是丈夫失踪之际,她遇到了一位心仪战友的示爱——这又是一个让人心灵激荡的情境创造。郭小川从来都不是简单地赞美人性的纯洁与忠贞,他特别善于在人的灵肉拷问中,展现人志不可夺的高贵品质与动人力量。
再如长诗《深深的山谷》 。革命队伍中,两个女人一起回忆其中一个女人的热恋对象。“他”因在战争中胆怯、恐惧、无法逃避而精神失常,最后跳崖自尽……面对这种极端个例,诗人不仅没有忽视,而是更加关注其情感的流变与人性的陌生境界。循着诗人的笔触,可以随之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情境,进入人的精神世界。一边是钢铁战士,一边是懦弱书生,他们在战争中的不同展现,既有对革命战士英勇无畏的赞美,又有面对战争的种种残酷与恐怖带给人的精神压力与心灵的戕害。诗人的书写,不能不让人对战争进行深层次的人性思索,这种直入大荒的创造,直至今天也是不多见的。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诗人郭小川不一样的洞察、发现与创造的禀赋和能力,他的求异求新的创造心理与创造思维,对历史细节见微知著的阐发与把握的能力,显示出一个大诗人的才华和气质,也给我们后人提供了承继与发扬的重要范例。
郭小川那首著名的被改编成电影的长诗《一个和八个》 ,这也是一部对中国革命与中国革命史罕见的创作,诗歌展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革命队伍与革命者,大胆地写了革命队伍中的“罪犯”“内奸”抗日的故事。郭小川的一系列展现丰富人性的革命战争文学作品,为后续的当代文学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并打开了创造的空间。
在我看来,诗人郭小川在他们那一代诗人中,是一只洞悉与掌握了对历史的审美创造的“稀世之鸟” 。他写的另一部长诗《将军三部曲》 ,其价值更是值得充分认识和理解。为什么作者要直接写“将军” ,而不是基层官兵?面对“群众是真正英雄”的语境,他大胆选择“将军”作为审美的创作对象,而且是一著就是“三部曲”的创造,是有着良苦用心的。诗人生前,也就是1960年,曾这样念念不忘地说过:“我已着手做了不少准备,打算从明年起继续写《将军三部曲》的续篇,一直写下去,也许要写十几篇像《月下》这样的东西。 ”并补充说:“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想了,好好写这篇东西,献给我们的人民吧。 ”他为什么会如此誓愿终生地要写这部长诗呢?从既已写出的《将军三部曲》来看,他有决心表现中国现代史上两次伟大的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并瞅准了“将军”这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上可直接领受领袖的战略意图,下可领率基层官兵投入战斗。事实上,正是因为诗人艺术地择取了“将军”这个位置,才更好地揭示出了历史发展的本质力量。在第一曲的《月下》中,他写将军四天四夜部署战斗计划和河边月下的漫步,其决战前运筹帷幄的精神状态,和月下的心灵深处与天地之间的情感交流,其情其景,今天读来,仍可强烈地感受到人民军队高级将领的热血、智性、质感、浪漫。他抒写的“将军”真是血肉灵魂俱足,精神风范可感,至今想来仍令人感叹不已。第二曲的《雾中》 ,正面写战斗时情况突变,警卫员牺牲,点线面,一应俱全。全诗腾挪跳跃,自如贯通,尤其对警卫员牺牲之后的默默追思,则更加深入地表达了大历史中的小细节的感人至深,展现了最底层的流血牺牲在将军内心所构成的疼痛之状……第三曲的《风前》 ,写大战关键时刻,将军却奉令调离,部队在无“帅”统领的情况下,按既定目标进军并出色完成战斗任务。我们知道,这种临时调动在战争中是司空见惯的,但是诗人却由此而展开创造,可看出诗人的别具匠心,显示了诗人对人民军队的深刻理解已同历史的真相完全吻合,实现了对两次人民战争胜利的历史必然逻辑的客观表达。这样的鸿篇巨制,需要对历史的参悟、对革命的理解、对诗歌创作技艺的娴熟掌握。
在我看来,当代诗歌在对中国革命与中国革命史这样关乎中华精神文明的最重要内容的审美创造上,应该有更大的作为。从我们祖父母那一辈开始,即经过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第一、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与之后的全民族的抗日战争和全中国的解放战争……这中间的历史必然性的表达与人性的丰富内容,时空壮阔,天地无限,到处都是亟待开发的处女地。这是坚韧的大地,是史诗蕴藏着的大地。学习更多艺术表现形式,不是为了学习而学习,而是为了更宽广深刻地理解表达我们民族的精神世界。我们应该更好地继承郭小川等先辈们留下的精神遗产,开拓更广阔而美好的未来。有才华的诗人们,汉语是世界上最丰富最畅达最优美的语言,有着浩瀚的古代经典遗存和五十六个民族不同的语言资源,绚烂多姿,妖娆无限,具有表达一切广博深厚内容的基础,而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的历史,正期待着新一代有担当的诗人们去创造——史诗在前,让我们一起开拓、奋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