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宁的小说集《基本美》包括八个短篇,依次是《了不起的夏天》 《假开心》 《你是浪子,别泊岸》 《盛夏的远足》《抒情消亡简史》 《大湖》 《去崇明岛上看一看》 《基本美》 ,我依顺序读来。
周嘉宁的小说主要关注“新新人类”溢出常态的生活,但她的叙事姿态十分得体,既不向读者兜售小清新、小浪漫、小资情调,也无意以窒息式的抑郁和颓废挑战读者的心理耐受力。她坦诚对己的自律和对人的宽忍,笔调在“轻扬”与“坠重”之间寻得一种滑翔的流畅和优美,那些物质生活的质感书写,把重复度很高以至让人生出些惫懒和无聊的日子打磨出了温度。小说叙事的“及物性”产生了一种“向心力” ,使读者同时在具象和抽象两个层面触摸到人物的痛苦,激发读者的共鸣。可以说,对痛苦的识别和感知能力成为读者与作者走向对方心灵的桥梁。
周嘉宁有一种理智的敏锐,她把尖锐的痛苦,沉闷的不适感,提拎出来,经过适度放大,定格成持续几秒至几分钟不等的特写镜头,反照出人们内心深处普遍存在的疼痛和挣扎。痛苦的“由头”和呈现形态千差万别,这使得小说的“故事性”极为丰富,但其“痛源”和“痛点”细究起来则有惊人的相似性和统一性,这是文学作品赢得共鸣的人性基础,周嘉宁以其对人情世理的领悟力和驾驭文字的准确性,不断发掘人性的光辉及其不可避免的阴影。
《了不起的夏天》中的“师傅”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率性而为,大多数被“角色”套牢的社会人因袭着久习成惯
的惰性,只把“在路上”装饰成一个华丽的梦,不断出发的“师傅”为因循苟且的人们提供了一种未圆之梦的想象性代偿,读者自然会对“师傅”打破牢笼的反叛行为滋生出敬意。 《假开心》更击中了很多人的“软肋” ,很多时候,我们只要“开心”就好,管它真假,所以,很多“开心”无非是酒精迷惑大脑的限时幻觉。“小山”有一条被酒精反复浸泡的“快乐中枢” ,作者执着于他的“傻乐,傻喝,傻玩” ,却从不言其苦,并非刻意“讳言”什么,而是无法为单个的“痛苦”确切命名,只好将复数的“痛苦”一揽子交给醇酒的沉醉。 《你是浪子,别泊岸》中的小元用不断放逐身体的流浪来试图填补心灵的孤独,她的孤独来自宿命。父母远隔千里的分居使婚姻形同虚设,她的成长,父亲完全“缺席” ,母亲也非贴心的“在场” 。类似孤儿的小元养成了自立和自律的性格,与人交往,内蕴生怕打扰对方的紧张,但在礼貌、隐忍、内敛的表象下,藏着渴望对方从内心接纳自己的热情和善意。 《盛夏的远足》既是李诗和小林、晓凡和丘这两对恋人若干年前为了合开一家小超市而付诸实施的远足,也是若干年后李诗和晓凡对自那次远足开始的彼此交叉复又分岔的生命流程的回溯。时光如流水,流水不腐,日新月异,但生命却禁不起时光之流的冲刷涤荡。恋人早已分手,朋友各奔前程,夫妻一拍两散,这种分得彻底的结局,并没有消杀创业时节四人粘在一起、同舟共济、同甘共苦的温情乐趣。李诗想用一部影片“回望”那段岁月,“倒不是怀旧,是希望在每个与大时代交错的时间节点上找到一些意义,或者理想付诸流水的那个起点。 ”实际上,他们不可能找到“意义” ,空余“寻找”的愿景以及致力于“寻找”时杂沓的足迹和彼此呼唤的片断回声。
“抒情消亡简史” ,真是个出神入化的小说题目,让人怦然心动,一见倾心。“抒情消亡”出于作者的一种判断,也代表了她的叙事态度和策略。这种拒绝煽情和抒情的决绝,在“青”“年轻女孩” ,特别是“青”的前男友“杨”那里表现得极为干脆执着。他们是“搞艺术”的,至今以此为生,却否认艺术的意义和价值——那不过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追逐一些虚妄的东西”成为他们对无聊奔忙的生命状态的自暴自弃的命名。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消解,证明作者是个将“减法”进行到底的“狠角色” ,这让我一度认为《抒情消亡简史》更有资格为整部小说集冠名。
《大湖》中的“晓原”和“白”继续为“抒情消亡”补充例证,二人名义上是一对恋人,却只是结伴跑马拉松而已,至于为什么去跑这个除了把人累得臭死别无所得的马拉松,他们都答不出或者根本不多想。“白”戏言“一跑解千愁” ,他之所以比“晓原”显得更气定神闲,兴致勃勃一些,因为他有对“大湖”的念想,而且做好了“退一步”的“心理建设” ,提前与“失望”照面、和解。“大湖”作为人生向往的寄托,便立于不败之地,永远不会粉碎和消泯。在《去崇明岛上看一看》中,“大湖”化名“崇明岛” ,成为李盼和文清这样的媒体从业者放松身心的“飞地” 。从扰攘的漩涡中抽离,让头脑发发呆,给灵魂以喘息的机会。无论采访者还是被媒体包围的明星,都需要有“崇明岛”这样供短暂休憩和栖居的地理空间,一个“真开心,真自由”的心灵牧场。
周嘉宁对“真开心,真自由”的最精彩命名是“基本美” 。 《基本美》写的是内地小城青年致远与香港音乐人洲之间的友谊,小说开头便公布了洲的自杀以及他的家人对这一变故过于简单冷淡、困于隐衷的反应。洲沉迷于音乐创作和表演,音乐是他与社会与他者对话和对抗的表达方式。无论是否切实地拥有自由,他都要力争表达的自由。“基本美”是一张唱片的名字,洲的歌声里不仅有“审美的愉悦” ,更是生命自由的绽放。如果“基本美”被禁止和剥夺,洲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呐喊抗议,在这个底线面前,洲绝不妥协。致远在与洲的交往中,渐渐领略并认同了“基本美”的原则,它不仅是美学原则,更是高涨的意志之旗,值得为之坚守。在洲离开的日子里,致远成为“基本美”的实践者,呼应着好友为自由而歌的永恒回响。
《基本美》这本小说集,既令人伤感低徊,又一次次激发了昂扬奋进的冲动。封面上赫然印着的“十”字,令我恍然大悟:这就是个加号!因为周嘉宁找到了“基本美”这个“一” ,她的文学人生开始致力于加法运算了,将一笔一笔的思考所得累积上去,作趋向于无穷大的增值。周嘉宁的创作成绩结果如何,现在还远未到揭晓的时刻,但我们期待着她不断带给读者新的惊喜。
(作者系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