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文学自由谈》写稿这些年,一直远远近近地关注着几位同刊老作家:李国文、韩石山、陈世旭……皆因他们老而弥坚,始终不紧不慢地“老骥伏枥”着。此间形成一个不成文的印象,他们专于随笔——至少古稀之后的他们渐渐远离了散文、诗歌等比较“年轻”的文体,至于虚构的小说,更为少见。他们需要面对面的直抒胸臆。
有点意外的是,岁逾己亥,“文坛刀客”韩石山就爆出了“冷门” ,一部近50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边将》 ,着实击溃了我以往那些隐约的偏见。
《边将》 “一剑” ,历经四年打磨,冉冉逸出的,是一段明朝的烽烟。这段烽烟“燃”起于雁北大同右卫城,也时而燃及周边乃至京师,一场接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边关一守就是几代人。镜头拉近,是杜家。爷爷杜俊德、爸爸杜国梁,以及兄弟三人,大哥杜如松,二哥杜如柏,老三杜如桢,三兄弟的后代也都是“边将” 。作者截取其中的66年,即杜如桢从13岁初识边关到79岁终老故去,从青年军官到参将再为大同主帅,一生戎马,壮怀激烈。
《边将》取材于山西右玉县古代的一位将军麻贵,谋篇布局颇显“刀客”的眼力与腕力。既有边将们的征战厮杀、家国忠诚,也有烽火连天中的儿女情长,更有明朝大同一带的民风民居、市井俚俗。全书“边”味十足,既有我们熟知的边关、边疆、边塞、边寨、边防、边民,也有颇为新鲜的“边”字组词:边材、边务、边堡、边镇、边兵、边地、边戏、边军、边诗、边墙、边患、边鄙……诸多的“边” ,统于“边将” 。沿着这一个个“边”字,恍然:华夏版图的脊背处,大同这个兵燹之地,对当时的大明边防可谓一夫当关!
诚然,韩石山断不肯呈现一个高大全的“假人” ,杜如桢是一个血肉真实的——人。不错,他饱读诗书兵书,家教严饬,作战勇敢,体恤官兵,未雨绸缪,精准把握战机,情怀与山川相激荡,这些统统让他有了英雄意味。男人是讲国品的,无家国情怀的男人,才气再高非上品。也因此,尽管杜如桢毫不掩饰地爱恋二嫂,敢于“腹诽”母亲、诅咒二哥,可是你读来就是觉得这是个可敬可爱可信赖可仰望的——人,具有凡人的温度和触感,活生生的,不是蜡人。
你可曾见一种独特的边关情态,一边亮剑、一边握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狗咬连环,撕扯不清” ?历史的各次战役形成明军中留有不少“达(鞑)将” ,而汉人在蒙古军中更是“海了去了” 。二嫂的哥哥杨效青自从6岁被蒙古人掳去,直到成为蒙古将领,名字都改为“巴图鲁” 。思乡心切的巴图鲁装成鞑靼的样子劫持了自己的亲妹妹假意猥亵以此聊慰思亲之情,又偷偷溜到妹妹家,为久被围城饥荒困窘的妹妹全家送来蒙古奶酪,以及妹夫一旦作战失利时救命的“腰牌” ;朝廷命官杨博手下大将马芳,自10岁被掳, 18岁凭着过人的机智和才能偷偷跑回大同,而蒙古首领俺答明明看到他逃跑却不让手下人搭弓射箭。这种复杂的边塞情态意味深长,同时直指人性深处。
这种状态被在永安寺避难的儒商孙占元一语道破:大明、蒙古以及漠北的鞑靼三方要“互市互惠” ,才能平安无事。而朝廷如果一味剿灭,只能是“治丝益棼,难有靖时” ……这些安邦治国之策,竟来自荒野古刹,可见大明当时不无高人,亦实乃韩石山笔力辣道,宝刀不老。
由《边将》看来,先前的我多为狭隘。84岁的王蒙先生去年在陕西演讲时还激情轩昂地宣称自己写了一部5万字的爱情小说,写得“要死要活” ,并格外珍视“写小说所得到的那个心潮起伏的感觉” 。2019年初,那个让他“要死要活”的《生死恋》分分钟出炉了, 《小说选刊》转载时用了这样的推介语:“如果你读到王蒙的《生死恋》 ,绝对想不到这篇作品出自一位85岁老人,语言的热度、感觉的奇妙、行文的畅快,仿佛来自青春写作者……”
这部《边将》也有同感同质。韩石山称这是一个“神圣的爱情故事” ,也是一曲人性的赞歌。这段烽烟,堪称历史长河中的那一管“大漠孤烟” ,虽千疮百孔,却也华美绮丽。饱经时光淬炼的人淡定从容又端丽宏大,岁月沧桑中漫溢而出的激情恣肆,一方面拜托了岁月,更重要的,则是顽强的生命意志,以及由此衍化的生生不息。难怪韩石山称《边将》乃晚年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此生有此作,足矣” 。
滔滔历史长河, 《边将》是韩石山双手托出的一颗硕大莹润的结晶体。盛世莫忘烽烟事,当下的世界远未“大同”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世界人民都在翘望“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当我们随《边将》深入“边鄙之地” ,看彼时那群男人女人,官家民家,汉族异族,他们打杀,他们哭笑,他们也握手,也同情,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脚,推着,搡着,偷着,窥着……却原来,恩怨情仇,金戈铁马,聚散变幻,一经韩石山打捞,那段远去的烽烟,不曾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