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派作家彭澎的《澜沧江边的百年家族》是一部大写的边地众生的生命史和心灵史。一向低调沉默的作家彭澎,孤身一人,深入峡谷,找寻边地人文生态,关注纯净的面孔,与峡谷众生一起生活,捕捞即将消失的历史,读之,牵动心肠。彭澎将审美视域,投注到那座神性的峡谷,值得钦佩。此前,我读过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 、里维拉的《旋涡》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以及已逝艺术家林茨的《福音谷》 《百褶裙》 《桃花源妇女》等,无不被一种生命的“神性”所吸引。生命与神性,古今诗人和作家,都被这种圣美吸引,进入寂静之地,发现或发掘那些人类稀有的存在,从而记录下来。也是为了给现实社会一种照鉴,一种开示。
横断山脉的澜沧江,是一条重要的国际性河流。它有深切的峡谷,天河般的水系。横断山的河流,诸如金沙江、怒江和澜沧江,我在本世纪初时就开始涉足。彭澎以个人独特的视角,审视大江两岸民生以及它所衍生的地志学,以思考,度量边地民生的厚重。许多地名,像一道道美味土特产,陈列面前。那些名字,耐咀嚼,耐咂味,本身就是好菜。还有峡谷里独特菌类及植物,都有特殊功用:牛肝菌、松茸、重楼、藏红花、野生魔芋、巴亚、巴主南布、翁布拉巴、四瓦民都、亚几木等等,这些高海拔的民间土特产以及药材,只有进入峡谷,才能知晓。如他写的药膳鸡:“ ‘夏煲’之所以诱人,除了它奇妙的配方,最为要紧的,还有它食材的选取。鸡得是散养在澜沧江两岸的老品种鸡,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一岁以上最为合适,药材里配有的乌木拉巴、祖地、虫草等二十多种藏药材,多生长于雪线附近,无任何污染,品质精良。火候的把握,放料时段的把控,炖制时间的长短把握,都是做好这一道大菜不可或缺的根本。 ”从环境地理,到本土出产,到水质,再到食材,以及做法,都细致真实地记录。家族的秘方,公开的疗治,显示了大度的共融。再如,澜沧江一带,从核桃里榨油,也是独特。以及吃漆油的习惯。而这里的“漆油”非工业化的那种,而是提炼出的植物油。我多年前也曾在怒江峡谷吃过漆油鸡锅,那种异香,是不可复制的美味。
彭澎跋山涉水,辛苦程度,在于他对峡谷的挚爱。无论是寻迹桃源,还是进入民间,都需要定力、勇气与执著。遇山读山,遇水读水,遇石读石,遇草读草,遇村落读村落,遇民生读民生。而更重要的,是他能准确地读解边地民众拥有的根深蒂固的文化。澜沧江低海拔的江边与高海拔的雪峰山岭,天堂的阶梯攀爬起来,其实并不那么容易。作为学者型作家,以实地考察,求证本真的存在。这种劳其筋骨式的写作,也意味着要走一条与其他作家不一样的道路。跋涉、攀登、匍匐,为的是见识隐在险境和崇山峻岭中的美丽的香巴拉。
彭澎所写,犹似希尔顿笔下活灵活现的理想王国,代表着人们追求和睦与美好的生活愿景。但现实与理想,总有本质的差异。峡谷里的宗教多元化文化的立体性,意味着与现代文明城市文化的疏离或切割,因此便少了普遍的社会性。但是,却有着能够超越时光的存在价值。作家彭澎以文化考察的心态,进入这座著名峡谷,亲身体验。
“香巴拉式”的理想王国,自古就是人类的理想。它不仅意味着,人类除了拥有一处净土,还应有“诺亚方舟”的救世能力,它吸纳优秀人类自我修复的元素。峡谷封闭,与世隔断,但并不回避人类的责任。当世界需要一种价值观时,就会适当地,展示它所秉持的理念力量。
乡村中国的道德结构和文化原型,仍然保持着一种经久的永恒。而人的价值观,在于能将传统与现代融合,得以双重提高,由此而具有神圣意味。因此,在我看来,传统性是主核,现代性才是外衣。田野山川,气息醇厚,它典藏着的,是纯净的乡土诗学。而多姿多态的自然大境与美轮美奂的生活故事,又纯属于乡村的哲学观。农业文明的“乡愁”存活与几尽消失了的文化元素的天然传承,也让心灵的宗教更为可靠。对于作家来说,最感兴趣的,是来自民间每时每刻的生活本态。而日常生活中的巫术、敬神、婚丧嫁娶,也都如此。
这当然归属于由于山高路远,民族文化的一种耐磨性。而我们认知的文化,同样有着民生不可或缺的根性。其实我们现今许多人仍然认知不清何为文明何为文化。20世纪的历史学家,对“文化”和“文明”进行过有趣的区分。例如,相对而言,城市代表文明,乡村代表文化;集中代表文明,分散和多元代表文化;政治和法律代表文明,伦理和信仰代表文化;正史和宫廷艺术代表文明,野史和民间艺术代表文化,等等。文明经常以物质的形态体现,文化则是一种哲学和一种生活态度。显然,彭澎对澜沧江河谷百年家族的寻找,是以一种“捞救”的文化态度来进行的。多个宗教的和谐,让横断山区域的民生,有着祥和的丰富的生活内容。彭澎与一个百年家族的人一起生活,感受山坡、坝子和江边迷人的阳光、看酸了眼睛的一层叠着一层的稀少耕地、满块的一栋紧接一栋的藏式楼房、正宗或者改进版的川味、农家自烤的青稞土锅酒、跳着弦子和锅庄,等等。文化的异样性让钩沉史实的作家,对高原充满了阳光般的神性梦想。我想,这是彭澎的文化苦旅。从低洼,到高原,从陌生,到熟悉,从经历,到传奇,憾动心灵的写作。一些地名,读了亲切,也因为我曾到过这些地方。所用的饮食、所感受的土司威严、所见的民居和闪亮的圣寺、所听到的唱诗,耳熟能详。祥和、细致、美轮美奂的色泽,骤烈的风雪,醇厚的民生,纯净的面孔,是作家关注的。其内蕴的秘示,不能不让他感到震动。“气候一旦转暖,雪山化出一条路来,冷风又都吹到了天上,吹到山顶,病人便会随天清气朗的吉祥彩云,一起到来。这样的时候,你便会看到,一拨一拨的人,带着吃的,带着用的,搬家一样,急急地赶来。 ”这是写峡谷人在春天到来时,到扎拉门巴家看病的情景。民间医术,有其独到的活性,有其特殊的灵性,它是一种天赐,会让众生瞬间进入神明。这种“进入”民生式的审读生存,着实需要亲身感受,着实需要下一番功夫。
《澜沧江边的百年家族》是一部民族的生存史和心灵史。能医身也能医心的澜沧江土生土长的百年大医,其传承的医道本质,是自身不蜕变的传统,是对生命文化有着切身体会的智者。这种智性,是那些大都市显赫医家们所不具备的神性。民间之灵、民生之神,我想也不能用现代科学来蠡测它们存在的奥秘,它是生命宗教的力量。如此,一位深入边地的优秀作家,其实也是一位文化探险者。这部书,应该成为澜沧江民生“圣经”式的作品。
留住时间的记忆,让文本有效地成为岁月的证词。以沉静的讲述,将大地与人的秘密呈现,真实道出了一个客观的、不加伪饰的边地民生状态。为我们记录下了人们共同的记忆、一切可能的集体印象。彭澎的成功,在于他的锲而不舍和坚定执著。如今的文坛,能筚路蓝缕,不辞劳苦,体验高原、边地写作,就是不一般的行走作家。彭澎是我多年的老兄弟,我知道他的性格,要么不做,做就做最好的。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来回答写作的艰辛。这种精神,令人敬佩。应该感谢作家以辛勤的脚力和心力,写出生命中的重要作品,为我们捞回正在丢失的或正在消逝的东西。这部三十余万字的《澜沧江边的百年家族》 ,定然会经过时间的淘洗而得到价值印证。我会像读希尔顿、洛克或约翰·缪尔的作品那样,好好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