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朴的光泽
——读王晖诗歌
栏目:新时代诗歌笔谈
作者:高兴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主持“周边”栏目的缘由,曾应沈苇总编之邀,参加了《西部》组织的不少文学活动,遇见王晖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

  王晖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朴实和羞怯,像个拒绝长大的女孩。之后在乌鲁木齐的每一次聚会又在巩固和加深着这一印象。但有一年夏天,我们同去伊犁参加“相约松拜·昭苏草原诗会” 。先是座谈会上的发言,再是边境哨所的留言,王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又丰富了许多:朴实和羞怯之外,还有着惊人的坦诚和天然的诗意。对了,王晖在开满紫苏的边境线上的留言是:“世间最香的边境。 ”她的留言感动了我们所有人,以至于只要想起松拜,就会想起王晖的留言。这是句多么有韵味的诗。我甚至将它用到了一首诗中。松拜之行,实在令人难忘。我们每人都写了诗或文。我因此读到了王晖的《松拜的新娘》 :

  松拜的新娘老了

  在老军垦的视线里模糊成一滴泪

  五公斤水果糖迎来的娘子

  是否还记得那一条睡了十五年的

  开满了牡丹花的棉花被子

 

  松拜的新娘老了

  63公里边境线紧紧抱了她五十年

  苏木拜河 沙尔套山 中亚草原

  是清贫的土坯房最传奇的后花园

  那湿淋淋的云常常降落伤感的雨

 

  回老家已成了渺不可及的一种虚幻

  出来时十七岁一个年少的闺梦人

  爷娘唤女的哀声远在长江边的小村庄

  西北之北这个戍边的女子戍白了头发

  籍贯地,有什么能经得住这么久地眺望

 

  麦子 油菜 土豆得到了她的喂养

  吃着土豆长大的儿女

  又降生了儿女墙头上一只

  小黑鸟在喂着另一只

  紫苏释放的幽香越过了边境线那边的农庄

  背枪的小战士见了生人就会害羞得脸红

 

  松拜的新娘老了,这片土地在挽留她

  家门口微风中的薰衣草在虚构世间的神话

  褪色的衣襟被紫色的烟云撞了满怀

  那一串串的花穗结着青春的发辫

  遍地的风情没有留下任何遗憾的空白

 

  顺手捋一把,就可以缝制一个香荷包

  那些河边的 井畔的黄昏天窗下的记忆

  在北方的界河边上一一零落一一风干

  那个拉郎配年代中忧戚了一生的新娘

  以不确定的火苗点燃了绵延几代人的炊烟

 

  因为到过那片草原,因为了解过那段历史,因为听过亲历者讲述,这首《松拜的新娘》带给我的心灵感触和震撼也就愈加的强烈。一幅幅画面,一个一个情景都仿佛直接源于心灵和情感最深处。细节捕捉得那么精准,有力,动人。同时,我也欣喜地发现,真是诗如其人,王晖的诗同样有着朴实、真挚和谦卑的质地。

  关于写作,我曾如此说到:“写作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表达,可以表达内心的种种情绪、感受和思想;写作更是一种对话,同自我、同生命、同世界的深刻对话。这样的宣泄、表达和对话,不仅让个体生命更加真实、丰富、饱满和精致,而且使我们有可能从单调和灰暗的日常中发现和提炼出诗意。因此,写作说到底是一种内心需要,具有私人性质。 ”

  单调和灰暗,这恰恰时常是生活的真实。而边陲生活又岂止是单调和灰暗?王晖对这样的生活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诗歌对于王晖,便意味着最好的逃离方式,或者更加准确地说,那既是逃离,也是寻觅,寻觅某种心灵天地。诗歌显然已成为她最心仪的抒怀、表达和对话方式:面对戈壁滩,面对草原,面对大自然,面对小动物,面对村庄,面对日常,面对大大小小的人与事,其中不乏细微却温馨的琐事和细节。这当然需要激情,恒常的激情。而激情也就是生命活力的最好体现。一个人,在少年和青年时期,拥有激情和活力,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若一辈子永葆激情和活力,那就相当难能可贵,简直可以算作奇迹了。在此意义上,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奇迹。读王晖的诗歌,我能感觉到一种内在和持久的激情和活力,一种被她表面的羞怯甚至木讷所掩盖的激情和活力。

  而这种表面的羞怯甚至木讷似乎已内化为动人的拙朴,成为王晖诗歌的特色和标志。王晖的诗歌中,我最最看重的恰恰是这样的拙朴。这是她的语调,她的品质,她的角度,更是她的本色。一种多么丰富和厚重的拙朴,深入人性和心灵,蕴含着童真、善意、孤独、爱心、忧伤、期盼等细腻的情愫。因了拙朴,她的诗歌所散发的“泥土的气息” ,所传递的“微小的信号” ,顿时有了迷人的光泽和特别的味道。《童年的书包》就是一首拙朴却动人的诗歌。细读之后,我们还会意识到,王晖诗歌中的拙朴是和童心紧密相连的。童心即诗心,童心即文心,童心即赤子之心。在此意义上,任何真正的作家和诗人都是需要有一颗童心的。只不过,在一些作家和诗人那里,童心表现得内在一些,婉转一些;而在另一些作家和诗人那里,童心则更加清澈,更加透明。童心使然,王晖的不少诗歌干脆散发出浓郁的童话气息。比如这首《村里的星星》 :

  似乎全世界的星星

  都来到这里

  巴楚的星星是这样繁密

  它们过于亲密

  从天体间的若即若离

  从遥远的眺望

  走向重逢

  一个星星拉着另一个

  一个靠在另一个肩头

  无限的接近

  是谁用秘密穿起了这里的星星

  你愿意和我一起

  找一找喜欢的小行星“卡夫卡”吗

  你愿意和我看一眼

  老磨坊的屋顶

  如何与星星站在同一个高度

  而旧树枝搭成的葡萄架

  如何给星星做一张静谧的棋盘

  村里所有的灯都熄了

  一个真正的夜晚正在亮起来

 

  生动,晶莹,自然,亲切,无拘无束的想象,让这首诗变得分外的可爱。它打动了我,并启开了我的回忆和想象。在回忆和想象中,我回到了石头城,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的星空。仿佛穿越和飞翔,都在瞬间完成。这是诗歌的魔力。还有她的兔子系列,那些诗歌简直就是童话。我总会想起那首《兔子的小鞋子》 。记得最初读到兔子系列时,我兴奋不已,觉得发现了一位潜在的童话作家,立即建议王晖一定要写童话。我相信,无论就气质、天性、语言还是禀赋而言,王晖都有可能成为优秀的童话作家。童话作家,换言之,就是写童话的诗人,我始终坚定地认为。

  我不止一次说过,阅历,或生活,对于写作者,意味深长。我所说的生活,既是外在的生活,又是内在的生活。往往,内在的生活,更为关键。我不太相信所谓的灵感,而是更看重一些瞬间,瞬间的一个念头,瞬间的一个画面,瞬间的一个句子,甚至瞬间的一个姿势,瞬间触动,于是,感觉和文字涌上心头,那时,写,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作为内心激情和人生爱好,诗歌书写,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深刻的启示,也不一定非要有什么闪光的思想,只要能给自己,能给读者美好和愉悦的感觉,就已足矣。而诗歌之美、词语之美、韵律之美、思想之美,恰恰可以成为抵御灰暗现实和单调日常的有力武器。那就是美籍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所说的“替代现实” 。对此,诗人王晖肯定也深有体悟。

  在与人交往时,王晖总是难免流露出羞怯和木讷的神情。但每每谈到诗歌时,她会在瞬间变得大方、精神、闪光。前几年岁末,我曾带《世界文学》编辑部同仁到西部采访。同王晖等诗人作家聚会时,王晖主动请缨,朗诵了一首又一首新创作的诗歌。那一刻的王晖绝对被一道光照亮了:自然,美好,充满了激情和活力。我知道,那是诗歌之光。

  (作者系《世界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