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深处的人在站起
——浅评王彦山诗集《大河书》
栏目:品味
作者:江榕  来源:中国艺术报

  《大河书》是江西诗人王彦山的第二本诗集,也是他近年来诗歌艺术的阶段性总结。相比于他的第一部诗集《一江水》 , 《大河书》的写作不仅体现了王彦山诗艺成熟的过程,更是他对作品文本、诗性精神系统性的求索过程。

  我们不妨将之视为一个开放性的博喻:纸上的“云”可以指向卷帙浩繁而对于现实却无能为力的文本之浮云,也可以指向遮挡在眼前,等待青目或白眼的世事之浮云,更可以是一种立体的组合——时间之流逝、世事之迁延、人生之悲喜、生命之蜕变、感性之体会、理性之思考,统统构成了环绕在诗人笔下纸上身旁的云。

  古典之云中的现代意识

  古典美学,是王彦山文本的基础特征之一,早在《一江水》中,这种构建于新古典主义基础上的文本风格就已经为他的诗歌带来了极多的赞誉。而在《大河书》中,源于广博的阅读积累之上的古典风格更加成熟,无论是用典、借句、化句,彦山信手拈来,丝毫不存在任何的凝滞生涩。

  然而古典美学并不是王彦山诗歌艺术的全部,将古典美学与现代意识进行融合与重构才是其妙处所在。 《大河书》中的现代意识,毫无疑问是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与高扬,是外部处境与个人理想冲突又结合的产物,是本我意识在社会性中的自觉体现。他的写作甚至可以视为一场古典精神在现代的社会学实验——一个古典的人在现代的生活中,究竟会经历什么,感知什么?他感到了个人的理想化与世界的客观化之间的冲突与矛盾,这让他体会到从社会躯壳当中的抽离,如在《云游记》中,他这样说“火车在爬坡/一直爬上云贵高原,从人神共居的云水间/往下一看:呵,四野无人” ,一瞬间的空旷带来“四野无人”的冲击,四野是否的确空无一人并不可考,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一刻,进入到古典的人神之境的诗人四周,频率共通的古典同道必然是少之又少的。

  诗集《大河书》中,在将古典与现代进行缠绕时,王彦山擅长通过对场景的人为设定,制造化身式的冲突感与渗透感。如《纸上云》中,“诗人们吃饱了,赤着脚/要去东晋做陶渊明,可陶潜先生/只想到21世纪做今人/以鲸的样子,坐在我们中间” ,此时的陶潜,无疑是诗人的自况,他“以鲸的样子” ,逆向穿越“诗人们”的潮水,带着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又如在《访陶渊明不遇》中,他说:“后学们拨通东晋吏部的电话/打听你的近况,答曰:此人/已移民俄罗斯,正与一只/叫阿赫玛托娃的西伯利亚鹤/对饮” 。如此大胆的穿越,显然已令他的对话突破了古典的桎梏,具有了言说意识上的独特张力。

  世事之云中的精神国土

  作为孔孟老乡的王彦山,在生活中是儒士与游侠的混合体,他豪爽、坦率、相信自己的才华,对世界怀有期望和耐心。他时而沉思,时而批判,但很少颓废。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一名生活在现代的“春秋士人” ,至少,在他二十一世纪的外壳内部,还存在着一块儒士的精神国土。在他的诗歌当中,我们往往能看到老杜式的沉郁顿挫,如《江右夜》 :“雷电让一个内陆省陷入谵妄的期待/我在纸上弓起了背,坐骨神经隐隐在疼/……/我继续挥锄,半亩还没解冻的土地/通过锄柄将大地内部的疼痛/又还给了我” ;如《中年之痒》 :“向晚,客厅里独坐/碗筷摆上餐桌,女儿还没回来/古人之忧和今人之痛,在我身上/拧紧同一颗螺丝” ,回溯这些沉郁顿挫的源头,我们既可以看见屈原、杜甫等先贤经由阅读文本传递给他的间接经验感染,也可以看到现世生活作用在他身上留下的直接烙印。直接和间接的经验传递,让他的诗歌必然是外向型的,是具有整体观念的,是不吝于将爱和力量、抨击与期望赠予身外之世界的。

  王彦山的精神国度由忠诚的理想、热忱的感情、纯粹的乡土和清晰的价值观组成,也即前文所述的古典精神。和无数成熟的诗人一样,王彦山对于这个世界存在介入的冲动,他不愿做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自娱自乐的旁观者,他希望能够发挥理想中的作用。然而诗人永远都在重复希绪弗斯问题,诗歌的理想之锤在现实与内心之间反复摆动。他体会、思考、外圆内方,坚守自己的不合时宜与崇高美学,他在《纸上云》中这样说:“一头厌世的犀牛更紧地夹住/隐逸的尾巴,钻石雨正在切开/它眼中黑曜石般滚动的世界” ,他自承“厌世”“隐逸” ,然而却看见耀眼的钻石雨切开黑曜石般滚动的世界,这未尝不是一种积极。

  中年之云中的澡雪精神

  现在我们要回到诗歌和诗人生存处境上来了。在《大河书》这本诗集中,诗人有28处提到“女儿” , 12处提到“中年” ,采用隐喻处理的诗作还要再增加一番。从数据上看,这个比例很高,可以说明基于家庭角色和时间催迫的中年压力已经成为彦山书写的一个重点。在具体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表述:

  《女学生》中,他写道:“在放学的路上,你高高扬起的十七岁的脸/像一盏刚出窑的玲珑瓷灯,照亮/迎面走来的一支颓然的中年之烛” 。在《暮春记》中,他又写道:“一种力量/在暗中,慢慢磨损着我/像派克钢笔磨损着单位的信笺……当一阵又一阵清丽的鸟鸣/再次磨损着天空,我已为陈迹” 。中年的感喟通过外物的转移传达出来。面对这样的苦闷,王彦山给自己开出的药方是回到诗歌中来,或者说,回到诗性精神中来。而他的诗性精神,那种“朴拙古意” ,就是澡雪的精神,即清除意念中的杂质,反复砥砺自己,以真实的本性对待这个世界,爱及被爱,淘漉并坚持。

  诗人应当有自我救助的力量,其次才能赋予诗作以勃发的生命力。面对压力,诗人不但要有庞大的、与世界沟通的吞吐气魄,能够将“我在”置于足够宏观的外物环境下,也要有强大而平静的内心,可以面对任何处境而宠辱不惊。对于王彦山来说,如果说中年是“船在入港,锚划开一条鱼的胸膛” ( 《三月之镜》 ) ,那么就必然要有一些事物成为这艘船的压舱石。很幸运,为人父的蜕变,成为了他这艘中年之舟的压舱石,也成为了他葆有澡雪精神的内在力量:“看着一块璞玉,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打造下,发光或喑哑,直到/一个手艺人的黄昏将至,暮色四合” ( 《把一个孩子养大》 )我们不能说这种“黄昏将至,暮色四合”是一种消极的表达,从诗歌精神的层面上看,这更是一种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欣慰与满足,也是一个诗人“父亲”属性的觉醒。

  纸上云烟纷繁缭绕,终无厘清之日。这是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不可避免的生存状态。很高兴看到的是,它们带给王彦山的,是坚定的初心、蜕变的动力和审慎的内视态度。作为齐鲁大地上走出来的北方汉子,他怀揣着一颗豪侠之心,落在江南,虽然有“闲来读史,一个过河的卒子/就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 《融雪时刻》 )的慨叹,也有“人在南昌,心在突尼斯”的再出发的心理冲动。时间在变,他或许失掉了记忆里地理故乡的模样,但必然有一个永恒的精神故乡,仿佛他的固有国土,永远等待着他的巡视:“一盏马灯走遍/鲁西南平原上的村庄/照亮我们回去的路” ( 《雨下着,别兰子》 ) 。这就是他的诗歌传达给我们的力量,即便有时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也无妨于在内心的云烟中坚定站起:

  “落雨了,我起身

  理了理风衣的帽子,走进

  一场士兵般衔枚疾走的豪雨中”(《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