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朦胧诗时期的路东,长期远离文坛独立书写,以边缘化姿态,徜徉于隐秘之径,不求闻达。作为南京“语言诗派”主将,路东一向孜孜于语言边界的探寻,热衷于发掘被日常语言习惯遮蔽的词语隐义,试图在构词法与发音的层面,让意义浴火重生,于一派淡定自持中见出雄心所寄。在他那里,古典诗学、解构诗学、语言哲学的交汇,现象学还原、禅宗趣味、士大夫情怀的融合,生成敏感、丰沛和高远的主体言说取向。
《唐朝》运笔轻盈而气吞万里,语言的折叠与打开,几可谓随心所欲,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张力与弹性惊人:“看见了唐朝/所谓唐朝/只有两个人/一人写书/一人种花/写书的人/虚构了国家/宫廷与墙/疑点丛生/花开唐朝时/种花的人/在纸上散步/路旁的事情/一笔带过/田野空荡/插图的庄稼/喂养了我们……花开唐朝/大雁塔的鸟/朝我们喊叫/慈悲的孩子/骑陶瓷的马/一路冥想/一路向西” ,全诗气象浩瀚复又灵转自如,让语言突破了常规逻辑,充分变幻出新奇之美,极富创新性和挑战性,颇具余勇可贾之势——这一点,大大迥异于某种习焉不察的挤牙膏式的写作路数。
以平实的语言,表达高深莫测之思,这是才华和创造力的体现;反之,则为低能和呆蠢的彰显。通过考察写作者对语感、句式的处理,最能见出天才与庸人的区别。 《须弥山》写道:“梦之外和尚们敲打木鱼/一些灵魂正在秘密转世/高大的香树挂满了句子/我猜想有人靠造句成佛/梦最高的地方就是山顶/山下的事物在深渊生长” ,如是,路东的文本,句式简洁,朗朗上口,善用单音节字和短句子,形貌上是新潮的、另类的,骨子里是东方的和中国的。与其说路东善于断句,毋宁说,他用的多是中国特色的短句,而非西化的长句。灵犀一指,自具擎天之力;兵不血刃,即能直达本体。
“我看见它的白影子/它的影子在风中/比古老的白马白/比白马跑得更快/风先吹动了白/然后吹动白影子”( 《它》 ) ,“马”成为路东诗中的一个重要意象。每写及马,写及与马相关的物事,写及马的飘逸奔跑与轻灵游移,他常常文不加点,情难自禁,进入张扬而富节制的狂欢式表述。路东端出的是一碗水,水中却蕴含着云蒸霞蔚般的大海气象。可以说,他早已超越了单向度写作,而走向一种复调式交叉性多元化的书写。清浅其表,浩瀚其里,恰是诗文之大道。
路东笔下营构的一系列神奇场域,如马城、广场、杂货铺、大海、白山、须弥山、多边形的房子等,与其说是物理性的,毋宁说是心理性和精神性的,它们属于杂糅了经验与超验的另一层面,是亦真亦幻的“魔都”物事、“迷楼”陈设:“马城。我在这页纸上即兴写出了马城这两个汉字/全世界的马都在往马城里跑/此刻是什么时刻?十字路口的棋摊上兵荒马乱/楚河边的马,身体蜷曲,在残局中蹩了腿/此刻我一个人在马城兜圈子,一些马马虎虎的马/在大街上跑来跑去,马具店的墙上/挂满了缰绳和
马鞭……骑马找马,这是此刻我最想干的事了,骑着它/离开马城,我去找一匹若有若无的马/一匹长得有些不像马的马” , 《马城》从非常态情景切入,阔大纵横,动感十足,文本主体自由穿梭于语言的缝隙,在一派人欢马叫的情景中上下翻飞,生成妙不可言的超现实语境,营构出盛大的汉语欢宴:“此刻是什么时刻?城门上已挂出庆典的马灯/那么多的马蹄,从这页纸上又踏出了汉语的尘灰/我必须赶到这页纸的另一面去了,这匹马/它一定就隐匿在一个还没写出的句子里” ,感性、理性与灵性、智性统摄于一炉,浑然天成,文本形态的光怪陆离、多维放射,交织成奇异美感。语言本位主义者路东,煞有介事地把玩文字游戏,在虚实相济中自证本性,吟鞭所指处,正是澄澈而繁复、闳约深美的汉诗源头。
写诗为文的最高境界,即是言近旨远,以少胜多,路东诗风,常如大河行大舟,疾逾飞箭;似大风负大翼,鲲鹏图南。此类诗人,只需留得诗作少许,足矣。路东的文本每每以实击虚,以虚带实,既惝恍迷离,又明晰可辨,决不凌乱、紊乱和混乱。海德格尔与唐诗,胡塞尔与周易,陌生的西洋气息与亲和的东方风调,如同香蕉的黄色外皮与白色内心,在路东那里毫不违和地融为一体,有效保障了读者层的愉悦接受。
“造一座白山每天朝上爬/到了山顶才听见风声/白山中一定有更白的东西/造山之前它早已存在/泥土如泥土,石头如石头/大面积的白高过常识/在白山上每天白想一遍/草木在山中不生不长” ,这首奇思荡漾的《白山》 ,充分佐证了轻与重、有与无、形象与哲学交欢的魅力。路东从容转动文字的魔方,放飞语言的千纸鹤,极尽变化之能事;如此文本,是对读者智力的挑战,也是对读者智商的尊重。当下,若干诗人虽雄心勃勃,却因了对字词句的衔接处理缺乏基本而必要的有机性、延续性、连贯性,往往把话说得不像话,把诗写得不像诗,到头来全面“跑偏” ,诗性无存。路东有效地克服了这一点,他在对诗形诗韵的完美掌控中轻松完成了必要的颠覆与重构,手法之精美,一如蝴蝶翻飞;对接之无痕,仿佛羚羊挂角。这样一种艺术型与技术型兼擅的创作个案,值得关注并推广。
路东笔下驱遣白马、流水、尘埃、花朵、时间等寻常意象,予以诗性的升华。以气驭剑,运斤成风;路东的人和诗,都具难以言说的巫者气质和简朴飘逸的侠士风采。读他那些云行水流般的诗章,有一种奇妙而酸爽、飞翔或下坠的感觉。 《青梅竹马》句式清浅如儿歌,意象的生成与设定近乎美丽童话:“一提到青梅,一群竹马/就从熟悉的句子里奔跑起来/更小的竹马也亮出了马蹄/一路喊叫着青梅的名字/它们每天都这么喊叫着/总让我不能安然入眠/我只好在比喻的尽头坐下来/等入夜后安静的月光” ,然其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内涵与底蕴,又岂是儿歌和童话所能包容!
今天的诗坛,同质化书写颇为严重,诗艺的保守和群体性的平庸,导致格局的狭小。诗人如果缺乏决绝的现代意识、危机意识和变法意识,实难获取期待中的深度、广度、高度、力度、厚度、锐度。明乎此,敏于探索的“攀岩达人”路东,其意义得以突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