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剧《金龙与蜉蝣》海报 罗怀臻提供
罗怀臻的剧作集再版了,加上了几部新写的戏。不大不厚的三本,不到四十部剧作。这里面没有为人所知的好人好事,没有城市的名片,也不随波近年来此起彼伏的名人及名人亲属潮。从头至尾,焕发着他独特的气质——不停歇地探索。
最早、最令人忘怀的,自然是他的《金龙与蜉蝣》 。这出上演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淮剧,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在这出戏里,淮剧再不是市井村俗的俚语小戏演绎着杯水波澜,而是直接叩问阶级社会的终极问题——权力与人性。剧中写了金龙为了上位和永延帝祚,害死了在他落难时有恩于他的发妻以及自己的儿子蜉蝣。此剧写得笔墨集中、精短干练、无旁枝逸出,虽无史实依傍为纯粹虚构,却丝丝入扣、入情入理。情节大开大阖,人物命运悲喜跌宕,极具冲击力。有人惊呼:此剧有莎士比亚的神韵!由此我们看到了,小剧种也可以写大题材、写帝王戏、写哲理戏。此后,他又写了京剧《西施归越》 ,西施成了越王复国与吴王权力相争的牺牲品,她的肉体和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越国胜利时,她已经怀了吴王的孩子,无奈中她杀死了孩子,最后,她也葬身江中。他还写了淮剧《西楚霸王》 ,项羽这个少年英雄不屑阴谋,绝不苟且,最终难成霸业。罗怀臻这个时期的创作,呼风唤雨、电闪雷鸣、少年气盛、快意恩仇,极富阳刚之气。他将权力、霸业下的人性层层剥离,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令人震撼的人物。那时,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引起人们的关注,甚至会引发争议。可以说,他与那一个时代的观众息息相通。
十年一觉沪上梦。经过十多年的电光石火、狂飙突进,罗怀臻倏然转身,以温柔细腻的笔触,进入到了民国女性的内心。本世纪初,他的一部甬剧《典妻》 ,将原著《为奴隶的母亲》中的人物丰富起来,受尽屈辱却不失温婉善良的女主人公,一下子就攫住了观众们的心。 《典妻》让罗怀臻再次站到了成功的高峰。之后,他又写了越剧《玲珑女》 、瓯剧《秀芬》(演出时改成了《橘子红了》 ),形成了他的民国女性的系列剧。罗怀臻的民国女性戏,最让人牵挂的是剧中主人公的命运,她们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任由命运把她们抛向无法预料的未来。本世纪初,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不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的生存状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宗法式的人与单位的关系早已荡然无存,一个人可以自由地选择工作、恋爱结婚。对比之下,一种对当下生活的认同感便油然而生。在这些戏中,罗怀臻对女性充满了同情和赞美,他笔下的民国女性美丽、善良,以极强的生命力与命运抗争。 《典妻》中的妻,在屈辱中绝不放弃,因为她时刻牵挂的是两个代表未来希望的小生命。 《橘子红了》中的秀芬,最后走出了那个桎梏她的家庭。而《玲珑女》里面的女人们则改了那个湮灭人性的老规矩。而这些戏中的男人们,除了卑鄙龌龊、迂腐无知,就是软弱无能,即使有情感相通、心心相印者,也是缺乏行动能力,不能拯救心爱的人于水火。一切都要靠女性们自己的努力,这与当代白领们的生活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罗怀臻的民国女性系列折射出了很多时代精神。
又一个十年,罗怀臻又捧出了两部力作:话剧《兰陵王》和淮剧《武训先生》 。 《兰陵王》以北齐时期的兰陵王戴面具上阵杀敌的史实为线索,编织出情节:兰陵王因目睹父王被害、母后被霸占,而只能效倡优做女儿态以求自保,王后将他父王的神兽大面交给他,唤回了他的血性。戴上大面的兰陵王英勇无敌,最终报仇雪恨,然而他却又走到暴虐嗜血的另一个极端。最终,王后牺牲了自己帮助兰陵王摆脱迷途,摘下面具,回归本心。《武训先生》则是写了清末武训以乞讨的方式兴办义学的事迹。这两出戏,看似没有太大关系,实际上探索了同一个主题:为了实现远大的目标,人性可以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一个猛士,可以如妇人般献媚,一个理想者,可以比尘土还卑微。尊严与理想,你将如何选择?这是一个现代的话题,罗怀臻对人性的探索更深一步。
罗怀臻没有放弃自己的初心,艰难地在探索的路上前行。然而放眼全国,探索性戏剧在舞台上早已沉寂多年了,无论民营的戏剧还是主流戏剧,都很少有人标榜自己的戏剧是探索性的、实验性的戏剧。改革开放初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解放思想、冲破传统思想束缚、深入探讨改革时代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热潮似乎已经褪去了。我们的时代还需要探索吗?我想,只要改革开放继续,探索就不应该停止。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年春节团拜会上的讲话中指出, “改革开放40年来,我们以敢闯敢干的勇气和自我革新的担当,闯出了一条新路、好路,实现了从‘赶上时代’到‘引领时代’的伟大跨越。今天,我们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继续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开拓精神,开新局于伟大的社会革命,强体魄于伟大的自我革命,在我们广袤的国土上继续书写13亿多中国人民伟大奋斗的历史新篇章! ”改革开放是我们的基本国策,改革开放就要有艰苦奋斗、不断探索的精神,而功利主义的创作却会造成戏剧界奢靡的风气。
探索戏剧需要有一定的理论环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关于戏剧观念的讨论催生了一大批探索性的戏剧,而目前,戏剧界相对集中一点儿的话题都很少。我们戏剧观念的问题完全解决了吗?不一定!新的时代、新的形势下,戏剧的观念还需要进一步发展,戏剧的理论还应进一步深化。 “形式革新”是当时的一个著名的观点,持此观点的人认为,改变戏剧观念要从形式入手,推倒了“第四堵墙” ,运用大量新的戏剧手法,就能推动戏剧向前发展。这一观点在当时以至于现在,都有很多人质疑,他们觉得“内容决定形式”这是一条普遍的真理。时代前进了,我们的眼界也宽了,我们发现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基于某种特定的需要,形式的作用不能小看。如美国的著名音乐剧《西区故事》写了两个帮会的争斗导致一对恋人的悲剧,像极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而闻名世界的日本导演铃木忠志用经典剧目,加入歌舞伎和能乐的元素,进行他的形式探索。谁能说,用了英国故事内涵的《西区故事》,没有张扬那个时代的美国精神?没有原创文本价值的铃木忠志的《李尔王》,没有表现出日本的民族风格?形式革新在世界范围从来都是戏剧发展的一个重要的方面,现在有“愈演愈烈”之势。
我们现在以戏剧观念讨论时“形式革新”派的观点再来看一下罗怀臻的创作。 《金龙与蜉蝣》采用了追光、灯柱、形同歌队一样的武士舞,打破了戏曲原有的表现形式,大大拓展了戏曲的舞台空间。 《典妻》采用了江南水乡灰暗的布景、迷离的蓝色灯光,特别是女主人公悲伤优美的形体,构成了一种凄美的意境,感人至深。这两个戏,在形式上领当时风气之先,让人耳目一新,也创造了戏曲新的程式。而罗怀臻的《兰陵王》借鉴了莎士比亚戏剧的故事内核,全世界都能看得懂。又加入了中国元素,人物从阴柔到暴虐反差极大,可以说是探索以形式革新为先走向世界的好题材。王晓鹰的形式探索也有很大收获,只要我们坚持下来,假以时日,必会产生有中国气派的世界级导演。而《武训先生》着眼于非帝王将相的下层人士的程式,对于淮剧这样的剧种从手段的积累和人才的储备上,似乎还要加强。看来,换一个角度探讨会有不同的感受。希望能有更多的评论,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观点加入对探索戏剧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