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16岁出川入京, 104岁再入京城,是不是会想起第一次入京时的情景?有什么感想?
马识途:你这个说法不大准确。我不是16岁入京, 104岁再到北京。我在北京时间很长,16岁到北京上学,后来到北京的机会很多。新中国成立以前我在北京做过地下党工作,新中国成立以后工作原因常过来。这一次也是我来北京的许多次中的一次。
16岁我从四川考到北平大学附属中学,地点就在中南海附近。本来想在这里好好读书,然后考北平大学(北京大学) ,但一年后就碰到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侵略东北,后来他们的飞机还在北京的上空示威。当时同学们都非常气愤,在北京参加了一些街头宣传活动。1933年,日本人的部队从天津到了北京附近,大家纷纷南逃,我从北京坐火车,准确说是爬火车,爬到火车顶上去,逃到上海。然后在上海接着上中学,后来考入南京中央大学。
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开始以后,我参加了学生运动。当时一心想的是如何救国,所以考中央大学时,我报的是工学院,学化工,当时想学做炸药。一年多后,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这些人纷纷走进革命阵营,在那时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后来参加了党组织。1937年的12月南京大屠杀前,我离开南京到了武汉。
记者:您最初的理想是工业救国,后来虽然开始了文学创作,但因为革命需要,文学被搁置,成了职业的革命家;“文革”期间,又受到文学的牵连被批判……一路走来,您怎么看待文学?文学在您的生命中占有怎样的位置?
马识途:严格说起来我不是专业作家,而是业余作家。我的志愿是革命,入党以后就准备一辈子从事革命工作,当职业革命家。后来一直做地下党,没准备搞文学。一直到1941年,国民党特务迫害我们,我的爱人牺牲了,敌人到处追捕我。那时党的南方局让我到昆明隐蔽,在那里长期埋伏。到昆明干什么?我就考虑上西南联大。我在南京已经读过大学,考西南联大没有问题。而且当时我的任务不是去上学,而是长期隐蔽继续做党的工作。我先考了西南联大的外文系,学了两年外国文学。因为国民党规定外文系的学生到了三、四年级都要去做美国空军的翻译员,而我当时是西南联大的党支部书记,领导学校党的工作,当然不能去当翻译。因此二年级结束后,我转到了中文系。当时外文系和中文系差不多,很多是相通的。所以我只用了两年功夫就把中文系的科目学完了。
这期间接触了一些大师,“剽窃”了点创作方法,有了一些科班训练,因此就开始学写东西。但这都不是主要工作。后来我被调去滇南准备打游击,然后又调回四川,到成都来。这期间我所写的东西统统烧掉了,因为地下工作规定不能留下片言只字,还要改名换姓。所以我那时学来的文学非常表皮,也没有将文学作为主要方向。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就从政了,担任过四川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宣传部副部长,也做过中科院西南分院的党委书记。这些跟文学是没关系的。
一直到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老作家沙汀让我写一篇纪念文章,这样我写了一篇回忆性的《老三姐》 ,发表以后, 《人民文学》杂志发现并转载了。当时中国作协的领导同志,像邵荃麟、张光年,他们就说,这个作者看起来是个老革命,有丰富的革命经验,而且文字有特点,因此就让我到北京,说服我写作。我是搞政治的,但是他们讲,老革命能够写东西的很少,而你刚好既是老革命,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又有比较好的文笔,有自己的特点,他们说,无论如何,你当你的官,但同时要写作品,文学能把你的生命延长一倍,这个事你总干得了吧?我说既然能把生命延长,我当然能干,因此就写了。
后来《人民文学》杂志不断派人来找我。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的周明,他就是《人民文学》杂志社派出的,经常到我家里来,他不是来要稿,而是听我摆龙门阵。我每讲一个故事,他就说,这个好,按这个写出来就行了。连续在《人民文学》发了好几篇文章。当时也没想着要成为作家,结果几乎每篇文章发出后在全国都引起很大的反响。这样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我要稿。中国作协吸收我进入作家协会,发了会员证。这样我就变成为一个实际上的业余作家。
我一开始写作是被迫的,人家催稿,没办法,只好抽点时间来写了。到后来就是我自己想写,由被动到主动,真正像一个作家在写作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写的时候,过去很多的革命往事,许多牺牲的朋友,我牺牲的家人,他们常常到我梦中来,要承担我创作里的某个角色。既然他们这样呢,我一定要把他们写出来,这样我就变成了革命的文学家。实际上我是以革命工作为主业,将文学作为附带的职业。我不是真正的、专业的作家。由于我担任领导工作,事务很多,所以没有时间研究如何把作品写得更好,只是凭自己的能力去写。我现在要说,我的作品虽然很多,但真正能得到读者青睐的、比较上乘的不多,精品的传世之作一本都没有,我仅仅是为革命呐喊过一阵,把我自己的心声做了一些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