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剧《解放》为什么可以长演一千场?
栏目:观察
作者:杨晓华  来源:中国艺术报

说唱剧《解放》剧照

  由国家大剧院和山西戏剧职业学院出品,著名导演张继钢执导的说唱剧《解放》 ,将于9月4日、 5日晚在国家大剧院进行献礼改革开放40周年暨千场纪录演出。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一部说唱剧能够斩获大奖无数,连演一千余场,一千余场的热烈反响,一千余波喝彩和掌声,足以构成新世纪以来,中国舞台艺术领域的一个非常罕见的现象。

  《解放》是2009年国庆前夕的一部献礼作品。主创人员在创作动机上显然受到共和国红色精神的启发和照耀。但十分可贵的是,他们没有简单地用口号式的语言图解政治主题,在舞台的全部呈现中,甚至连一句应景的话都不愿羼杂。面对宏大的时代主题,他们没有竭尽全力去搜罗大题材、构想大场面,而是反弹琵琶、以小驭大,讲述了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连村夫野老都不愿多费口舌的裹脚缠脚故事。然而, 《解放》的撞击人心的舞台实践表明,在离我们越来越远去的奶奶、姥姥的被时间无情翻去的生命册页中,还纠葛着多么复杂的迷惑和深切的幽怨。一千多年间,这种迷惑的眼神和哀怨的鸣叫,缠绕弥漫在我们巨大的文化母体上,构成一种难以驱遣和消解的文化耻辱。

  如果说18400年开始的鸦片战争,是西方列强用大炮打败了腐朽的清政府,累积起我们在政治、国防、军事上的民族耻辱的话——圆明园就是证据——与此同时,我们还有文化上的耻辱清晰可辨。比如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男人的辫子。但是,缠足是更加悠久、更加深重的文化耻辱。南唐李后主是政治上的无能之辈,但因为诗歌的贡献,他在民族美学的基因序列中,却有着让人尊崇的地位,让人困惑的是,他还是裹脚这样一个病态文化的始作俑者。更让我们困惑不解的是,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没有一个皇帝拟定过缠足的圣旨,没有一个政权发布过缠足的政令,从精英到民间,人们却自发而韧性地构筑了多么蔚为壮观的文化景象!为了解决这种耻辱,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上奏光绪皇帝,严禁妇女缠足,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颁布大总统令,劝禁缠足。但是,直到19499年新中国成立,裹脚之俗才真正在庄严的法律的制裁下迅速地退出历史舞台。

  为什么这样一种陋俗如此顽固?为什么这样一种明显侮辱和损害人的糟粕文化,人们却趋之若鹜?那是因为,这种陋俗是已经主宰人的灵魂活动的风俗,这种文化是已经渗透进人的审美深处的文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金惠敏教授说:“审美的解放才是最根本的解放。 ”我们只有在审美深处才能完成对盘根错节的文化痼疾的切割和清算。著名文化学者冯骥才先生1987年发表了小说《三寸金莲》竟也引起轩然大波。他在感言中说:“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提起笔来,为中国妇女的缠足史画一个终结的句号。因为那蹒跚地行走在中国大地上的小脚即刻就要消失了。但是别以为这个句号会画得轻松,一挥而就,就像看过一本大书那样,随手一合便是。这个句号画起来分外的凝重沉缓,艰难吃力。低头一看,原来它不是通常的墨色,而是黏稠而殷红的血! ”在舞台艺术领域,集中处理这个题材,聚焦这样一个文化耻辱进行深层发掘, 《解放》应该是唯一的一部。为了准确揭示这种文化记忆的苦痛,除了开头对天足的深情讴歌和结尾解放带来的痛快淋漓之外, 《解放》的整个舞台都沉浸在酽酽的酸楚,戚戚的悲苦之中。主创人员创造性地运用了赋、比、兴的手法,通过铺陈、排比、取物辟类、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大胆将丰富的传统文化元素和艺术形式罗织进一个单纯的戏剧情节和稳定的戏剧结构中,化合出震动人心的戏剧力量!

  剧中最富张力的两个舞蹈场景,是“天足”和“梦儿惊” ,一个是纵情讴歌,一个看似讴歌实则冷峻鞭笞。美轮美奂、如梦如幻的天足,优美、壮丽的肢体,神圣而庄严的生命之诗!一百万年前,我们的老祖宗正是靠着这样的双脚从黑暗的动物界走到灿烂的文明时代。但是未曾料想,数十万年之后,在东亚大陆,这双脚竟然遭遇了这样的文化宰制和审美退化。在“梦儿惊”这一部分,如果顺着亮亮的目光看过去,一种历史的画面和堂皇的记忆令人震惊地复活,凤冠霞帔下的一双双小脚,真的可以如此惊艳而魅惑。今天,在复兴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我们一再强调“优秀” ,就是因为需要高度警惕,那些即使已经被宣告为糟粕的文化遗骸,很可能借助于审美的朽腐和沉沦而借尸还魂! 《解放》的美学启示在于,如果一种审美追求,脱离了生命本质、血肉痛感,被抽剥成纯粹的形式,它很容易就走向人类的反面!

  《解放》在旗帜鲜明的肯定和否定、批判和褒扬之中,在当代美学的尺度上,为我们寓言性地架构了新感性的可能空间。新感性是哲学家马尔库塞思想的一个关键词,是他批判发达资本主义的一个学术策略。发达资本主义造成了人的单向度,造成了人的异化,这种异化只有在超越性的美学领域才能加以克服,这就是新感性的建立。马尔库塞说:“如果我们的社会要造成革命性实质性的变化,就必须彻底改变这种原初的经验本身,即彻底变革这种定性的、基本的、无意识的或者潜意识的经验世界的结构。 ”脚只是身体文化的很小的一部分,裹脚更只是脚的各种历史遭遇的一种,然而对这一文化行径的艺术还原和舞台透析,足以显示出贻害至今的、一种狎邪和冷酷的、超稳定的美学结构,因此,对这一结构的穿刺和销蚀,就是为新感性的建立开辟道路,这不啻为一种美学的解放。

  人们问: 《解放》的高潮在哪里呢?这部戏的高潮应该就是它的结尾。这里的高潮不仅仅是情节的高潮——情节最惊艳的地方是“姥姥哭”的一段,也不仅是情感的高潮——情感的高潮应该是小小从不愿意缠足、反抗缠足到最后的再缠足的凄然痛苦。《解放》的高潮是主题、思想和情节汇流交融的一个情理合一的、综合的、爆发性的高潮,在这个高潮中,“小小”的个体生活遭遇迅速被跃升为集体文化遭遇,“小小”的个体悲怆跃升为中华妇女的整体性悲怆,“小小”的个体生命苦难跃升为一个族群的时代性苦难,“小小”作为个体的身体解放跃升为一个民族的精神解放。这样一个升华和推进是不是说明作品呼应了或者有意识地呼应了政治解放的主题呢?我觉得也许是,也许不是,作品经过严谨的文化叙事,即使把这个高潮理解为政治解放,这个解放之所以为我们所拥护、赞成和歌颂,也是因为这个政治解放如此深切和广大地包含了对个体命运、个体心灵的温柔呵护、热情鼓舞和真诚颂扬。

  当代哲学家张世英先生一直提倡“新天人合一” 。他认为,东方的“天人合一”哲学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种万物一体的思想,主导我们形成了尊重秩序、信服权威、维护宗法的文化模式,为此我们获得了两千多年超稳定的大一统社会。但是在工业化时代,我们滞后了、挨打了,痛定思痛,就应该大胆吸纳西方的主客二分思想,来壮大中国的个体意识、解放个体的创造力,把中国传统的互倚型自我改造成现代意义上的独立自我,让“天人合一”的东方智慧,熔铸东西,在新时代开创新的文化可能。 《解放》在美学上、感性领域的卓越探索和哲学家的高远之思殊途同归,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时代性的逻辑,也是《解放》长演千场的真正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