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先生的去世我感到很突然,因为余先生以前身体还是很不错的,他比较瘦,但精力充沛,多次来往于海峡两岸。我对余先生的评价是他不仅是台湾当代的大诗人,在整个中国新诗史上,他也是一位大师级的诗人,能达到他的高度的人并不多。他给大陆读者留下了充满思乡情感的名篇,像《乡愁》 《乡愁四韵》 ,这些作品反映了余先生离开大陆很长时间后,一直怀有的对大陆的思念、对生养他的祖国深厚的情感。他的乡愁实际上就是思念祖国和故乡,这是他能写出这样一种诗歌根本的原因。
我认为余先生能够写出《乡愁》不是偶然的,我印象很深的还有几首诗,《五陵少年》写道: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支流。余先生还说过:中国大陆是“所有母亲的母亲”“所有父亲的父亲”“所有祖先的摇篮” 。可以看出他眷恋大陆的情感是非常浓的。当然这和余先生的经历分不开,他年少时辗转漂流, 9岁时经历了南京沦陷,和他的母亲从江苏到安徽到上海到重庆,看到过祖国各地被日寇蹂躏的情景。1951年端午节他写了诗作《淡水河边悼屈原》 ,他在台湾的淡水河边表达对屈原精神的热爱。此外,余先生写过多首赞颂屈原的诗,屈原就是对祖国有着忠贞不屈的爱,余先生和屈原的精神是相通的。
余先生有多方面的成就,他的诗歌内容丰富,在《乡愁》之外还有多种诗集,名篇众多。他把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技巧和现代主义的诗歌很好地融合起来,根子上则来自于民族文化和古代文学的滋养。余先生能直接阅读和翻译英文著作、诗歌,他了解西方现代派文学,但他不像有些人拜倒在西方现代派面前。余先生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这说明他认同屈原是我们现代诗人的源头,他从来不是一个数典忘祖的人。他主动继承中国古代诗歌的精神,我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古代诗歌对他的塑造,没有这些,就没有后来的余光中。余先生对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姜夔非常欣赏,我从他的论文里看到他为中国古代诗人倾倒,在他的创作中看得到古代诗人的影响。
余先生不是一个守旧的古典主义者,他不是简单的模仿和移植古代。余先生对“五四”的新诗是高度赞赏的,他多次说自己受卞之琳、臧克家、何其芳、冯至的影响。他熟读中国现代诗歌代表诗人的作品,他清楚新诗发展的道路,虽然他古代文学修养很好,但他写的是新诗。他上外语系、留学,长期教外国文学、长期接受西方文化,他不守旧、主张建立中国的现代诗。他又不像纪弦,他反对西方诗“横的移植” 、全盘西化。他参与组建的蓝星诗社是对纪弦的反动,虽然他们不以直接继承中国的传统为己任,可是也不愿贸然做所谓横的移植,纪弦反对抒情,蓝星诗社则倾向诗歌的抒情传统。
余先生的诗歌论文虽然有论辩性质,但是阐述诗歌的观点很到位,代表了台湾诗歌很健康的发展方向,他在台湾诗歌建设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他的散文很棒,很有美感,同时有些诗应该和他的散文结合起来读,我们就能看到诗背后的思想渊源和余先生更丰富的想法,也能更充分地享受诗。改革开放后余先生多次回到中国大陆,在北大做驻校诗人、做讲座,我也去听过他的讲座。几次见面中,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后在北京友谊宾馆开的一次会议,和他同来的台湾诗人有郑愁予、洛夫等。余光中和洛夫都是有代表性的诗人,他们之间在台湾时就有争论,那次会上诗人们发表了各自不同的诗歌主张,但是余先生有学者风度,不当面争辩,只阐述自己的观点,井井有条。他是一位既有激情又循循善诱的诗坛长者,我深切地怀念他。
(吴思敬 首都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