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日，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荣获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给石黑一雄的颁奖词称，“他的小说具有强大的情感力量，揭示了我们与世界虚幻的连接感之下的深渊。 ”我以为简练、精确地概括出了石黑一雄创作的总体特点。
需要做下辨析的是，颁奖词里所说的“强大的情感力量” ，并非我们想当然以为的那种澎湃、磅礴的情感，或是狂放肆意、不可抑制的激情。恰恰相反，石黑一雄表达情感非常收敛和节制，也因此，他的行文总给人一种静水流深、从容淡远的感觉。从这一点上看，石黑一雄虽然自称很少读日本文学，但他的作品却带有日本文学的印记，就像有评论说的，他的叙述在吸收英文写作的长处之外，也融合了日本式的哀愁和精微的气质和气韵。这一点在《长日留痕》里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这部分原因在于，石黑一雄选择了写英国管家这个特殊的角色。在这个角色上，似乎比较能找到东西方文化，或日英文化之间的契合点。但要是考虑到一个日裔作家能把一个异域人物塑造得如此成功，就不能不感佩石黑一雄卓绝的叙事才能。要知道很多移民作家同样写异域人物，他们书写的视角、立场，却难以超越国界，更谈不上把他们写到铭心刻骨。从这个角度，可以说石黑一雄的写作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句老生常谈注入了新的内涵。
而即使在表达男女感情上，石黑一雄也是极为克制的。在他的作品里，看不到如村上春树笔下那般随性而至的快餐式的爱情描绘， 《长日留痕》里的男管家史蒂文斯，就因为近乎于盲目的克制，错失了与心爱的女管家肯顿小姐的情感，弥漫于小说字里行间的那种饱含爱意、却欲言又止的复杂情感，让人读后回味悠长。我想，石黑一雄偏好写父辈的，或与当下有着一定时空距离的故事，且把不少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一战、二战期间，或某个假定的未来，会不会也包含了这样的用意？试想，如果他写的是过度性自由、性解放的当下，这样的叙述或许就缺乏说服力，还不如村上春树的描绘更显真实。
那么石黑一雄这种“强大的情感力量”来自何处？我觉得很重要的一方面，来自于他的回溯性叙事。石黑一雄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用了回忆的视角。即便是写克隆人的《千万别丢下我》和披着奇幻史诗外壳的《被掩埋的巨人》也不例外。很显然，回忆会过滤掉一些不必要的杂质，让浮面的激情深潜，会揭示出一些不真实的假象。但回忆本身也是带有欺骗性的，所以对往事的探寻近似于对自我与周围世界的探秘，情感的力量一点点从这寻寻觅觅中浮现出来。
所以，说石黑一雄是“回忆旧事的圣手”是一点都不为过的。不能不让人叹服的是，他对过往情景的描绘，能精确到一草一木，每一个乡村的角落，城市的街角，还有主人公的神经末梢。正是通过精雕细刻的这一个个细节，他营造出了一个时代的强烈氛围，他作品中积蓄的情感，也与这种氛围密切相关。这一点，中国读者读他以1937年被日军包围中的上海为背景的小说《上海孤儿》会有特别的体会。可以想见，石黑一雄在写每一个作品之前，是下了很大功夫的。这也可能是他作为并不高产的作家，作品质量却非常均匀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种“情感的力量” ，我觉得还来自于石黑一雄从不预设立场。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在小说中从不以寻求任何清晰的道德观为目标，他喜欢勾勒突出人之为人的某张特定的面孔，而并不想指手画脚地说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因为这样，石黑一雄得以穷尽人物情感的所有复杂性与可能性，并因此赋予其强大的力量。 《长日留痕》里的史蒂文斯，作为一名追求完美的男管家，追求这一阶层所特有的“尊严” ，同时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不得不冷漠处理父子亲情，盲目忠实于其主人达林顿，却无视后者一度与纳粹交往甚密。而石黑一雄借由史蒂文斯与主人之间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联系，让这个人物充满了张力。
我想，正是因为石黑一雄写作从不预设立场，而是绝对服从于人性表达的需要，使他得以揭示出“我们与世界虚幻的连接感之下的深渊” 。从石黑一雄的写作观看，他实际上尤其注重建立“与世界真实的连接感” 。他提倡并践行的“国际化小说” ，也是指的这样一种作品，它包含了对世界上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都具有重要意义的生活景象。这一点倒是契合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长萨拉·丹纽尔斯对石黑一雄的评价。她说，他是一位非常完整的作家。“他不会往旁边看，他发展出了自己的审美世界。 ”
但涉及到作品的深层意蕴，石黑一雄或许也意识到，这种连接感从内里有其虚幻性，揭开表面的真实，就是深渊。这在他的作品中也有体现，如克隆技术本当为人类造福，但《千万别丢下我》里，克隆人的出现意味着人类的异化，克隆人也必会遭遇身份认同的危机。 《被掩埋的巨人》里，亚瑟王留下的两族和谐共存的假象被撕破后，众人不得不以拔剑相向收场。
虽然在这两部小说里，石黑一雄写的是假定的故事，却未尝不是对现实的影射。比如眼下世界成了交往和联系更为紧密的地球村，却并不能掩盖国家与种族之间依然存在裂痕的事实。而看似一体的欧盟其实也充满纷争，石黑一雄成长于斯的英国脱欧就是一个例子。当然，我举这个例子，无意于说石黑一雄获诺奖受了政治的影响。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考量，石黑一雄获奖都说不上有什么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