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的南极已成为“一个象征”
栏目:艺味
作者:罗伟章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家终归在文字里藏不住自己,也正因此,文字见证了作家自我的存在。这是好文章特别是好散文产生的前提。一个时期,这个前提被质疑,被消解,被抛弃,认为不如此就做不出纯粹的文学。葛芳似乎没赶过这样的时髦,她秉承“五四”以来散文创作的传统:作文,是为宣情达意。与很多作家的区别在于,很多作家可能是分裂的,内心生活与外在生活,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如刀厘一般的清,葛芳不,她坚信自己内心生活的“正当性” ,不惮于让内心生活洋溢而出,化为实实在在的行动。她的文字不是寓言,而是回眺和预言,只要那样写过,她就那样生活过,或即将那样生活。她的内心生活与外在生活,是汇流的河,有着方向一致的人生目标。如此,我几年前在她文字里读到的远方和天涯,终于有了明确的指向:南极。也终于有了对南极之旅的倾情梳理: 《南极之南,远方之远》 。

  读这部书稿,老实说,我是警惕的。对一切游历归来写成的文字,我都深怀警惕。搜奇猎异,曾经滋养过我们的逼仄,但而今,空间感正在遭遇剥夺,甚至已经剥夺,远方之远发生的事,我们可以迅速得知,“科学缩短了距离” , 《百年孤独》这样说。除内在星空,几乎再无奇迹可言。但即便这样,写作者照旧抵抗不了那种诱惑,远游一趟,落笔成文,兴致勃勃地将常识性的浅表印象,当成自己的发现。葛芳也会落入这种圈套吗?

  阅读的过程让我很快打消了顾虑。这不是地理学上的南极,而是葛芳的南极,是用葛芳之眼沐浴和关照过的南极。我读这部书,与读她的另一部散文集《隐约江南》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江南是葛芳的本源地,她浸淫其中,水汽淋漓,你需要适应一阵,才能看见被弥漫的风景,那是诗酒,是昆曲,是断桥,是芦苇,是男人和女人;还可能啥也没有,但无关紧要,水汽本身,就足够感性和瑰丽。而葛芳写南极,是试探的,内里有一种怯——不是胆怯,是高于理智的珍爱,是闯入者的自豪、愧疚与审视。这种复杂情绪,构成了《南极之南,远方之远》的精神品格,也是她为散文开疆拓土做出的努力。散文的宣情达意,是对文以载道的叛逃,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否定,但在最深处,两者从来就没有矛盾过,我们的古代散文精品,既是载道的,也是性灵的;现当代散文精品,则反过来说:既是性灵的,也是载道的。尤其重要的是,越是张扬宣情达意的性灵书写,越是要用文以载道作底子。葛芳做到了这些,尽管还可以做得更好,但她对物象和自我的审视,无处不在,仅此一点,就令人感佩。阿甘本在论述“当代人”时,认为不能审视当代,就不配称为当代人,葛芳显然是配的。

  她不仅是一个当代人,我简直认为她还是一个“刹那主义”者。她要求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场” ,且随时张开渴望的眼,探望深远和辽阔。于是,她歌颂海燕不知疲惫的欢乐号叫,景仰信天翁流浪天空不肯俯就的傲然。大自然昭示的生命尊严,成为她的启示录,激发她呼唤出自身内部的力,挣脱日常,让灵魂做“致命的飞翔” 。飞翔已经不易,致命的飞翔更是一种修辞,一种高蹈的理想。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感受探戈舞,已觉悟到心灵的脱逃总是受到行动的钳制——身体的钳制。无论身体里埋藏着多么惊人的秘密,也是血肉之躯,是必须为之妥协的坚固和脆弱。她只好自我劝解:“人不是来征服世界的,人是来世界里适得其所的。 ”并且只在海上颠摇几天,就已经“习惯”了,提醒说“在此岸就该享受此岸的美好” 。远行并不构成目的,而是学会跟自己独处,是对自我的发现,是重返童年似的回归,是时光之水漫流而来又漫流而去的往复。她这样暂时地安放自己,也表达着面对世界的无力。类似的书写,使她的这本集子有了宽度,也找到了走进读者心灵的路径。

  去南极之前和途中,葛芳恶补了相关知识,作了充分的准备,但南美、大海和南极,毕竟不是她的江南,临时结伴的“极友” ,也毕竟不是她的故交和街坊邻舍,每遇盲点,她就用想象填补,这是诚实,也是不诚实,艺术便在诚实与不诚实之间,与现实形成走路和跳舞的关系。这种关系很美妙,但在散文中是要慎用的,否则就会模糊了文体的面貌。当散文以英勇的姿态向小说跨界,就必须承担跨界带来的后果。我相信,到未来的某一天,人们在论述时下流行的“非虚构”写作时,已很难将它归类为散文;“非虚构”这定义本身,就暗含着鼓励虚构的意思。当然,散文要不要虚构,能不能虚构,是被争论的。文体身份感强的作家,认为不能。但悖论在于,一切写作其实又都是虚构,文字与事实和真实之间,存在着咫尺天涯的距离。我想葛芳大概也为此思考过,纠结过,因此她自觉地维护着一种分寸感,在觉察到想象可能失度的地方,及时收笔,去眺望和感知扑面而来的另一处风景。

  葛芳走过不少地界,但看得出来,南极之行被她特别珍视。她自己坦承:回想那段旅途,“几乎成了一种依赖,一种治疗被日常生活纠缠偏头痛的药方,一种走入梦境的咒语” ,还说圣洁的南极已成为“一个象征” 。看完书稿,我在想,象征什么?仅仅因为南极的圣洁?我觉得,不是圣洁本身,而是圣洁揭示的可能和不可能,是“静静的澄怀观望”之后,在目力尽头寻觅到的乌托邦。对此,她在书中也是言明的。乌托邦是个好词,从古至今,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乌托邦,如果没有,很难设想人类将如何去构建生命的意义。南极的“白” ,是圣洁的白,也是虚无的白,虚无同样是个好词,有这个词作底色,就能摆脱心为物役的困境,就能旷达和宽博。正如葛芳的这本书,始于探视,终于眷恋和祝福。

  当然,既然“每一条道路都寄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就不是人人都要像葛芳一样去作南极似的天涯远游。人的养气,有的动,有的静,葛芳是动的,而你,或许是静的。我们只需要跟随她意象丰沛的文字,去品读南极的气味和色彩、暴烈和安详、伟大和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