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读到的是张羊羊的散文随笔:植物系列、动物系列、人物系列和一个词条。实际上,他呈现给我的这些散文作品就是一个个词条式的写作。他好像是在写一部动、植物和人物的“词典” 。在这部词典里,他的这些词条充满了诗意,也充满自然、大地、文献和文体之美。这种美的斑斓让人读起来就有一种针扎不进去、水泼不进去的绵密,感觉作者仿佛要把他眼前和他所熟知的植物、动物和芸芸众生编织成他心灵上的一个个文字的经典。
散文界一阵风似的刮过乡土散文、文化散文写作热后,我感觉时下的散文写作者们都在尝试各种系列散文的写作,很多作者写着草木系列、动物系列及美食系列。我不知道张羊羊这些系列散文写作是否与这种风气有关,但无疑他做得更为彻底和完美。他一下笔,就把他所熟悉的南方乡土上的植物、动物和人物一股脑儿端了出来。他笔下的植物、动物和人,当然都不仅仅是他对生活原状的一种简单描摹,而是一种探究。他探究人与植物、动物,人与人及时代相关联的部分,相互契合的精神,并赋予自己的生命情感和价值取舍。这些动植物们因此在他的文字里鲜亮且生动着,而且个个重情重义,有气有节。
比如,他写到《茨菰》时,他记住的是沈从文先生说的“这个好!格比土豆高” 。文章的结尾,他从教孩子去认识“秋天的农作物”生发开去,写道:“我只是静静地看看它们,多安静的孩子:胖胖的,圆圆的,尾巴是粉红色的。 ”真正的孩子、如茨菰般的孩子……情景互融,灵光一现,这里有一种神秘的隐喻,也不知不觉地完成了他对茨菰这种植物的心灵评判。还比如,他写到《木槿》时说:“如果我的妻子叫孙木槿,总比叫孙梅花好听吧。 ”就是因为“木槿”在他心目中“洁净” ,使他想到木槿花、木芙蓉,想到薛涛,而不像梅花,有着被人为庸俗比拟的傲气。中国文化有将草木人格化和赋予意义的传统,所谓“比德” 。但张羊羊好像并不打算遵循这样的传统。他实际上也写过梅花,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个人并不是很喜欢梅花,说不出来的感觉,没叶子的花看着老别扭的。 ”
这是诗人一种审美的坦诚。与众不同。
前不久,我和一位散文家聊天,认为现在很多写草木与美食的散文大都喜欢沿着袁枚的《随园食单》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的路子来。其实,这里涉及一个文章的“引用”问题。很多的散文随笔都有一些引用,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草木虫兽,或古典诗词或古文献,或古今中外作家的文学认知,信手拈来。引用得好,使写作者的联想得以补充、丰富和完整;但引用得不好,便有一种“掉书袋”的感觉,让文字也变得琐碎、累赘和冗长,甚至消解了文章的创造力,丧失文字自然生成的纹理。实际上大多散文就这样。我读张羊羊这三个系列和一个词条的散文,发现在他这四万多字的系列散文里,竟引用白居易、张潮、杨凝式、李时珍、朱敦儒、聂鲁达、梭罗、康·巴乌斯托夫斯基,一直到汪曾祺、苏童和他自己的诗文,多到六七十位古今中外的作家、书法家、医学家、科学家的文章和典故。如,写《羊》时,他引用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那句“羊群归栏,孩子们都投入母亲的胸怀” ,引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写的:“……羔有角而不用,如好仁者。执子不鸣,杀之不号,类死义者。羔饮其母必跪,类知礼者……”总之,无论他在写《燕子》时引用晋人傅咸“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复来者。其将逝,剪爪识之,其后来至焉” ,还是他描摹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那一只俄罗斯文学的“獾子” ,他的引用好像还不至于让人生厌。相反,他在文字里展现的这种庞杂的阅读量及游刃有余的运用,还使他的散文增添一种知识趣味性的文献之美,有一种轻盈与沧桑相交叉相融合的文字的丰富。
张羊羊是诗人,他的文字无疑总充盈一种丰富的诗意。他在写《韭菜》时,说:“眼一睁开,春天来了!韭菜又嫩绿了,有时候我很想变成一只蚂蚁,穿过那一片高大的绿色的森林。 ”写《草莓》 ,说:“草莓,蛇莓,茅莓,那一朵朵江南的小红帽。 ”“村庄里还有草莓的脸,长满粉刺的美丽的脸。 ”在张羊羊的散文,特别是他写的南方的植物文字,他的这种具有无限美感的想象力无处不在,且展现出一种童话的魔力。他的这种童话感,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如此,我们读他的文字,除感受到他丰富的想象力外,还能感受他那童话般描摹事物色彩的无邪童心。手中有一种青草被拧出的汁感。
记得,还读过诗人张羊羊的一首叫《种诗者》的诗,他说:“……南方黑亮的桃枝上,长满毛茸茸的,小小的梦……调皮的不老的母亲,眼睛里扑闪着明月。 ”大概是因为我们同生于南方,与他可能有着相同的文学地理的缘故,我对他这句诗中出现的“桃枝、母亲、明月的扑闪”这样的词语真的很喜欢,从此也对他的创作心存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