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者,志矣。 ”
“文学的本质,是诗。 ”
“文章,本于诚。 ”
“Beaut yistruth,truth is beauty.”
“我是既无能又懒惰的人。 ”
“一本《世说新语》 ,一辈子读不够。 ”……
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善目慈眉,通常言语不多,但正如经过时光的淘洗、岁月的磨砺,思想沉淀出的结晶之语,句句耐人玩味,即便你未去思考,他也会反复强调,来提醒你去读懂那字字箴言。他就是刚刚闭幕的第九次全国作代会与会代表中年纪最长者、 98岁高龄的著名学者钱谷融先生。一身西装、一支拐杖,一顶八角帽,会议期间他的出现总会引起一阵拥堵躁动,求签名,求合影,求采访。他每每笑容可掬、热情回应,总让人深深感受到他那光风霁月的襟怀和雍容逸畅的神宇。本报记者在大会期间向他请教时,一向虚怀若谷的他第一句话便是:“我向来不会说话,有话要说才说,平时开会发言也就三句话。不过,你有问,我必答! ”而事实上,无论为学为师为人,在他的不言之言中,都可以深深得悟。
为学/“20世纪后,整个世界的文学太繁嚣。 ”
见到钱先生,定然会再谈文学与人学。什么是文学,看似最基本却是最深刻难解的理论命题,古今中西无数学者无限界说,却都似乎难以尽言。而钱先生近60年前以“被批38年”为代价抛出的“文学是人学”这里程碑式的观点,为人们理解一切文学问题找到一把总钥匙,引领无数后学深入文艺的堂奥,亦让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一定意义上延此路径走向纵深。
“文学是人学,我还是那些观点,没有变过,过去、现在、以后都不会变。 ”不温不火,不蔓不枝,钱老此言,让人不禁体会到钱老在宠辱不惊中对学术见解一生的坚守。诚如钱老通过作家对人的看法、作品对人的影响,将文学的任务、文学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评价文学作品的标准、各种创作方法的区别,和人物的典型性与阶级性等文学所关涉的诸多问题统一到人的核心中来一一破解。在钱老那里,文学亦繁亦简,寻得真径,可摄其精要。
“文学的本质,是诗。 ”“诗者,志之所之也。 ”钱老用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来一再重申。在钱老看来,文学一定是心里有话要说,就说出来了。“我总主张,有话好好说,不要怒目张臂。有些文学创作,并没有话要说,是为了说话而说话,为赋新词强说愁。 ”“文章最要是诚” ,“为文而不本于诚,其他也就无足论了” 。平和中难掩对现实的一丝焦虑,钱老语重心长地讲道,“文如果不本于诚,不从诚出发,就都是虚假的东西,不诚的东西就不动人,当然就没意思去看了。文艺的真诚是第一要义! ”以一贯的坦诚、率真,钱先生直言不讳自己的观点,“整个世界范围内,我觉得最好的是18、 19世纪的文学,因为18、 19世纪的文学比较有诗意, 20世纪后,整个世界文学太繁嚣,我不喜欢。 ”
对于20世纪后文学宣传意味太浓,钱老认为是思想、理性大过了情感,“文艺应真正引起大家热爱的,最重要的是感情,真的情感” 。钱老这样说并非不重思想,因为情感也不可能空空无所依附,优秀的创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应凝为一体,互相促进,互不分离。而谈及当下的文艺批评,钱老观点一以贯之:“文艺批评也要本于诚,真的有话要说,不应该是为了讲给人听,为了讨人家的欢心,批评也不同于宣传,不能把宣传那套用在批评上。 ”钱老曾指出过,文学的最低标准是“人道主义” ,把人当做人,但文学还有一个较高标准,即探究人类灵魂深处被忽略或掩盖了的真实,这是最珍贵的人性标本。作家要写出这种真实,非真诚不可,而文学批评要发掘、直面、探讨这种真实,也必须真诚。文艺工作和其他工作、文艺家与其他从业者最大不同,是要直面人的情感。
为师/“批评之权,在老师掌握之中,学生何敢乱道! ”
爱玩,但书读得很好,是学校公认的好学生,在赞扬声中成长,受到很多老师的偏爱。这似乎是大多不凡之人相似的童年。钱谷融亦如是。“小学有位女老师总是和我妈妈讲,说我是个天才。我考试总是名列前茅,不光语文,数学也好,老师一直很称赞,就算生病缺课好久,回来我还是第一,很多东西读一遍两遍就背得出来。 ”钱谷融谈及儿时一脸童真。
而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因为一篇出色的文章,招来老师一顿揍,这听着像笑谈的经历是习惯了被嘉许的钱谷融学生生涯中唯一一次挨打,钱老至今记忆犹新。钱老回忆,小学时每天都要交日记给老师。四年级时,有一次上交的日记中,他描写了一位冬天里饥寒交迫的农妇,文章中惟妙惟肖的描写却引发了老师极大的愤怒。
“老师的批语写道:‘别处抄来,何得掩人耳目? ! ’我说这不是从别处抄来的,是我自己写的!老师不信,坚持说我是抄来的,我说那您说我是从哪里抄来的呢?当时有《模范日记》的书很流行,老师说我是从那里抄来的。我就找来一本《模范日记》 ,让老师找出我从哪句抄来的,老师当然没有找到。 ”一肚子冤屈的钱谷融以文还击,便在日记里又写了一篇名为《胡批》的文章上交给老师。“老师看后用戒尺打了我十下手心,打完我当然不服了,后来,我就又写日记说:‘批评之权,在老师掌握之中,学生何敢乱道,然而……’这回老师看后只说:‘字写大一些’ ,表示他没看到。其实,我那时已经读高中的一个表兄说,你的字已经够大了,能看不见吗?是老师无言以对了吧。 ”钱老笑着回忆说。
钱老介绍,这位让他很委屈的老师其实是新来的,而当时本很喜欢他的一个老师离开了。“那个老师离开时把我托给另外一个老师,这位老师知道我被打这件事后,觉得我很冤枉,就和这位新来的老师说了这事,后来打我这位老师也很过意不去,我也没有再生气。 ”“那时老师打十下手心,很疼,但更主要的是被冤枉是很苦的。 ”钱先生说。或许不仅源于钱老一贯奉行真诚、谦卑和宽容,在后来漫长的执教生涯中他一直给予学生自由、开放、宽容,或多或少与这一经历有关。钱老也肯定了这一点:“我一直坚持,应该尊重别人。 ”钱老欣赏法国著名文艺理论家和史学家丹纳对其学生那种近乎无为而治的理念,或许在他看来这是对学生真正的尊重。
话语间,记者感到,源于这份尊重,在钱老的世界中早已打破的师生之界,这样的一种松弛自然的状态正是钱老一直期待的,如同他曾表达的,希望像孔子一样携72贤士的人生梦想。也如钱老笑谈自己的生日是9月28日,“和孔子一天” ,或已冥冥中注定了他的这样一种追求。“给学生上课很开心,上课看学生眼睛都看着我,静静听我讲,很高兴。教学,总是要把自己相信、信任的东西教给学生,在学生面前总应该讲真话,做老师也要本于诚,这是最起码的品质,也是最高的要求。 ”钱老一脸幸福地说着,让人也能想象到如作家格非等一众钱老卓有成就的弟子当时是如何在老师的思想中温暖地沐浴着的。
为人/“最要紧的品质,是真。 ”
一杯茶、一部《世说新语》 、一本《陶渊明集》就足以让钱老一生满足。
博览群书、学贯中西的钱老晚年不离手的还是那部《世说新语》 ,熟读六个版本的《世说新语》也已经不是新鲜话题了。他笑言家中装修时曾把一生藏书让朋友和学生自选自取,几乎全部撒出去了,只留些工具书、外文书,还有身旁枕畔的《世说新语》 。 《世说新语》与钱老时时相伴。“它一呈现,就是一个境界出现在眼前,每一次读,都能让你感到心花怒放,让你真正开心,让你真正喜欢。这本书我一直在翻,翻了也不像是旧相识,每次都有新的味道! ”
钱老直言,之所以这样酷爱《世说新语》 ,是为魏晋名士的谈吐、魏晋风度所吸引。或许得益于这样的精神养成,成就了钱老得失不惑、笑看风云的气度。钱老笑着回忆,当年他与蒋孔阳未被打成右派,是被有意留下来当可以随时批的“两只活老虎” 。“那些年,需要的时候就把我拎出来批一下,当时很难受,那是一种心灵伤痛,不过我还过得去,常常被批完后,我们就一家四口坐三轮车出去吃馆子,受了委屈,就要放松一下。当时感觉学校里像一个大牢房,一出校门,就觉得换了一个天地,天朗气清! ”
“真率、洒脱、自然,最要紧的品质,是真。 ” “Beauty is t ruth, truthis beauty.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钱老看重至诚至真,尤其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的这句诗,也被钱老时时叨念。“我太太就是很真,我就欣赏她的真,从来不说假话。即使是善意的假话她也不说。 ”钱老直言,当初找到与自己琴瑟和鸣的终生伴侣,也完全源于这份内在的真,而非因其外表美丽所吸引。“长得过得去就行,真是最宝贵的品质! ”
“在真善美中,美统帅着真与善,人们说‘真美啊! ’便是最高的赞誉,但它们又是不可分的,真就是美,美就是真,‘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 ”在这种审美品格认知与涵养中,钱老更容易走进那个关于文学的美丽世界。儿时家住南夏墅镇老二房村村落的钱老,便已对真与美极为敏感,并常常为自然所动容。“小时候在家里,我常常对着门外发呆,为外面的景致所吸引,常常一开门,就觉得外面的景色好美啊! ”钱老介绍,当时家门外有许多树,尤其有棵特别大的榉树,撑起了儿时美妙的世界。或与同伴玩耍,或看“三国”读“水浒” ,榉树下总有他逗留的影子。
钱老介绍,他儿时很喜欢看小说,而且因为父亲是私塾老师,有些藏书,虽然小时候也要干农活,也要放牛,但自称是当时的“小地主”“富农”的家庭也算殷实,这也为他能有书读提供了条件。钱老回忆,自己读的第一本小说是《三国演义》 ,其中最喜欢的是刘关张,但尤其敬慕、钦羡高卧隆中时的草野隐士诸葛亮。“那时读小说常常忘记时间,忘了吃饭,章回小说,总要且听下回分解,我是一定得看下回,那真是废寝忘食,到了吃饭时老得大人来叫,叫了有时还不去吃,放不下手中的书。 ”小学四五年级时, 《三国演义》 《水浒传》已经谙熟的钱谷融成了重要的文学传递者。“晚上乘凉时,总要把小说里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小朋友们都很爱听。 ”正是这样从小就被中国古典文学所浸染,注定了钱老一生与文学结缘。“那时很喜欢文学,因为有故事,我喜欢故事。一开始是被故事吸引,后来被故事里的情感情操所吸引。 ”
“本于爱好,真的喜欢,你就会整个身心扑上去,是最可贵的。 ”钱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