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乡村的文学书写
栏目:视线
作者:闫春英  来源:中国艺术报

  杨献平的散文作品是有生命体温与众生关怀气质的。读他的文章,感觉很老,老得让人痛,让人恨,但老至骨髓,也便就“老”成一种风骨。如果说文字有气质,“老”就是杨献平散文的气质了。这种“老” ,不是老气和呆板,而是文字的筋骨,一种力量,隐忍而又蓬勃,沧桑而有生机,哪怕再卑微,也都有着人世的温暖与精神的亮度。杨献平的散文,采取的是那种至情至性的自然书写,无矫饰与做作,细节足够,画面感也极强。南太行乡村,是他的故乡,也是他文学创作的一个“根据地” 。青少年时期的乡村生活,以及多年来在巴丹吉林与故乡之间的往复行走,让他随时随地都有机会贴近故乡与异地,也能够切实感受到沙漠与乡村当中诸多的现实与梦想、疼痛与温暖。

  《生死故乡》一书当中的诸多篇章,都在为一个中国乡域的人群进行典型化、文学化的呈现和表达。这种写作姿态,既是接地气的,又是具有现实特别是史志意义的。为平民百姓而书写,甚至树碑立传,当是一种有担当与悲悯之心的表现。相对于南方,北方的中国乡村正处在一个剧变的历史时期,旧的文化和精神传统在全球化和城镇化进程之下难有完卵,新的思维意识和“规矩”与精神信仰尚未建立,一切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的无序和混乱”状态。在此时期,书写乡村就等于挽留,更具有“造像”与“镌刻”的成分。

  杨献平以《生死故乡》为代表的乡村书写,不仅确立了他个人的写作向度,也间接地制造了一个新的文学地理,即南太行乡村。这本书中每一篇作品,都深深关切着南太行乡村的那些人生苦难、精神荒芜,特别是在新的历史时期仓皇无措、命运遭际蹊跷甚至惨烈的农民。通过一个个人物,杨献平力图重述和发现新旧文化和精神传统一点点消失与嬗变之中的当下乡村状态,诸如家族势力、宗教信仰、乡村政治生态和权利结构,以及农耕文明在商品经济乃至城镇化进程当中的种种变异与碰撞,特别是具体人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的特殊遭遇等等,使得这本书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由此意义上看,《生死故乡》一书堪称是一部南太行乡村的文明发展史和心灵史。

  走进他的故事,抚摸乡村烙印。我数次流下眼泪。那些卑微的生命,那些烛光里的温暖,曾那么真实地在我身边刻印过。 《金戒指》中的黑老二,本分憨实的一个山民,在石英矿被炸死后,哥嫂截然不同的面目,令人真切感觉到了人世冷暖,并清晰感受到了物化时代对于淳朴乡民的强度浸染。嫂子杨喜云坐在地上一边大哭一边说:“可怜的老三啊,你还没娶媳妇,你还有老娘,你咋这么狠心,就这样走了唉。 ”假惺惺的眼泪,为的是背后二十万的赔付款。 《灰故事》中的王建才,开铁矿赔得血本无归后,妻子白莲花委身他人,寻妻被打导致精神异常,拷问着人的道德与良知。 《邻里之间》中,付二妮对赵彩妮进行家族式攻击谩骂,恃强凌弱,既是乡村的一个普遍现象,也暴露出了人的原始性与暴力意识。

  相比较而言, 《南山记》则是暖的,老松妮被养子抛弃,搬到野狼狂嚎的南山,年轻善良的娘家侄女长年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来自低处的芬芳,让人心有了一丝丝感动,也有了一种关怀。《张刘家往事》令人啼笑皆非,结尾又具有喜剧色彩。张二蛋伙同张和林为了几颗金牙,掘了乡长姐夫张建国亲爹的坟。 《贫贱的温度》吹过乡风乡俗,过年的一幕幕场景展现了地域习俗和文化传承。而《在民间》则展示了平民之间的相互压榨。让我眼泪纵横的还有下面的一段文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想真的不管了,但总过意不去,因为他是我的同胞弟弟,我也是他母亲所生,而且比他早来人世五年。 ”这种来自我自身的无奈、无力,让人泪奔,也使得我想起寒冬的子夜弟弟在电话里对我说“姐,你快回来吧,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

  《生死故乡》无疑是一部具有多重视角、反思意识、典型价值的散文作品集,书中所有的经历与场景,我所在的乡村也都曾有过。这些来自底层的、北方乡野的小人物,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存在的。正是这种真实,让《生死故乡》有了厚重度和生命力。

  文学是语言艺术,更是情感诉求。在杨献平的这些文字里,我分明感觉到情感的涌动与燃烧,炽烈得几近融化。那种心灵的坦诚与干净,让我看到人的尊严与卑微。

  在现今文坛,能够切实触摸乡村体温,书写小人物的悲欢,撕开纷繁的表象,映照时代的疤痕,这样的文章并不多见。杨献平做到了,他的正直率性,真爱真情,让他的文字心骨健全,灵魂丰满,自由奔放。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就应当承载民众的苦难,站在现实的大地上,艺术地、深刻地挖掘人心人性,书写我们这个时代的具体人和人群的处境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