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贾平凹、毕飞宇、邱华栋、吴义勤等作家、评论家谈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学——
讲述中国是当代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
“莫言” ,“诺贝尔文学奖” 。提到莫言,很多人会在这两个词之间划个等号,然后轻飘飘说一句:“我不喜欢莫言” ,或者“莫言是我们的骄傲” 。而人们对莫言又到底了解多少呢?近日,在“讲述中国与对话世界: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百余位海内外的作家、评论家、翻译家与会,探讨莫言及其创作的意义,并分析了中国当代文学面临的一些问题。
在贾平凹眼中,莫言是一匹天马,是乡间的社火,是村口指引村子位置的一棵大树;在毕飞宇看来, 《红高粱》曾让他呼吸到了自由的气息,看到了人的身体皮肤的反光;在邱华栋那里,莫言是影响了他少年时期创作的老师,更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在吴义勤口中,莫言是被人无限夸大和误解了的,应该通过阅读莫言的一部部作品再来谈论莫言本身。
贾平凹:莫言创作是放火烧荒,是疯长的野藤,是一场乡间的社火
莫言的作品就是一场乡间的社火,什么声响都有,什么色彩都有,你被激荡,你被放纵,你被爆炸。
中国出了个莫言,这是中国文学的荣耀。百年以来,他第一个让作品生出翅膀,飞到了五洲四海,天马行空,他就是一匹天马。
我最初读他的作品,让我想起少年时乡下放火烧荒的场景。那时候某一个村庄烧荒,孩子们就十里八里地跑去看,那是我们最快活的事情。收割了庄稼的田地都是干枯的草,还有一些秸秆,一下子就是几百米长的火焰,红黄相间,随风蔓延,十分壮观。这种烧荒是野孩子干的事情,因为烧荒可能会引起山林火灾,大人不会点,乖孩子也不会点,但是莫言点了。他的写作在那时候是不合时宜的,是反常规的,是凭他的天性写的,写得自由浪漫,写得不顾一切。正是他这种烧荒式的写作,使中国文坛打破了秩序。从那以后,一大批作家集聚起来,中国文学发生了革命。
莫言一直发展着他的潜力,作品源源不断地出来,在此起彼伏的道路上当然也有指责和谩骂,还有人企图扼杀他,但他一直在坚持。这让我想起了野藤。农夫为果园的果树施肥、浇水、除草、间苗的时候,果园旁却生长出一种野藤,它疯了似的长,它有野生的基因,有汲取营养的能力,有接受风雨雷电的能力,野藤长成一棚,自成一座建筑。这就是猕猴桃。猕猴桃也称之为奇异果,比别的水果好吃,也更有营养。
读过了他的一系列作品,读到最后,我想到最多的是乡间的社火。小时候我在我们村的社火里扮过戏子。把孩子绑到架子上,穿上戏装,扮演的人物叫戏子。我扮的戏子是桃园三结义的关公,大人们给化好妆,穿上戏装,用布绑在铁架子上。乡间最热闹的就是社火。那时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相当的狂欢。莫言的作品就是一场乡间的社火,什么声响都有,什么色彩都有,你被激荡,你被放纵,你被爆炸。
莫言给了我们什么启示?即他的强烈的批判精神。这种批判精神不是历史的,而是社会的、人性的。鲁迅的批判也是这样的批判,如果是纯时政的批判,那就小了,就浅陋了,就不是文学了。他的这种批判不是故意要怎么样,而是对谁都是不合常规的,是以新的姿态新的品种生长而达到的批判。这如同桑麻地里长出了银杏树,它生长出来了,他就宣布这块土地能生出银杏树。
莫言作品中裹挟着传统性、民间性、现代性,他的作品取决于他的个性,他的文字背后有生命和灵魂。他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具有不可模仿性。莫言是为中国文学长了脸的人,应该感谢他、学习他,爱护他。祝他就像大树一样长在村口,教我们辨别村子的方位。
吴义勤:莫言不应是消费对象,让莫言的意义回归文学本身
我们把对莫言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抽象化了,很多人不是因为读了莫言的某一部作品而喜欢或者不喜欢他,而是因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或者其他事件而喜欢或者讨厌他,这是很不正常的。
我们今天谈莫言,莫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我们整个社会舆论都在谈莫言,但是我们今天对莫言的讲述方式是很有问题的,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讲述,都把他越来越空洞化,越来越虚拟化了,莫言越来越成为一个消费的对象,越来越远离他自身,已经不是作家本人了。有一种倾向是要警惕的,就是我们对莫言的意义越讲越大,从国家、民族尊严、文化尊严、中国故事、中国崛起、世界对话等这些角度来讲,都把莫言讲得太大了。任何一个作家,他在写作的时候不是从这些角度来写作的,也许都是从一个很小的、很个人化的、很情绪化的出发点来写作。我们这种把莫言意义无限夸大的方式,实际上是对作家本身的扭曲和伤害。
怎么让莫言回到莫言本身,让莫言的意义回归到文学本身,是一个紧迫的话题。我们把对莫言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抽象化了,很多人不是因为读了莫言的某一部作品而喜欢或者不喜欢他,而是因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或者其他事件而喜欢或者讨厌他,这是很不正常的。我们讲“跟世界对话” ,这也要警惕。我们要知道,世界看中国的眼光是怎样的。我们第一次参加中美文学论坛的时候就发现一个问题,所有的西方学者,他跟中国文学对话、阅读中国作家的作品的时候,很少讨论你在文学方面对世界的贡献,更感兴趣的是文学作品里面的中国。他要的是中国,丢的是文学。
我们应该怎样讲述莫言?把莫言从宏大叙事中解放出来,回到他一个个具体作品,是讲述莫言的最好的方式。我们今天太缺少对莫言具体作品的研究了,大家都是从宏观角度来研究他。莫言活在哪里?活在他每一部小的作品里,他不活在一个抽象的意义里。那些抽象的意义会讲尽,我们会厌恶会疲劳,而每部作品的意义和生命是无穷的,我们可以无限阐释。
网络上对莫言的喜欢和讨厌都是非常激烈的。我想说,你喜欢或讨厌莫言都有合法性,这是由文学的本质决定的,文学就是应该有人喜欢有人讨厌。但是喜欢和讨厌有一个边界,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人把自己的观点局限在自己个人范围内,总是把自己的观点夸大为社会的真理。我们还要警惕对作品做道德判断,不能把自己对某一作品的判断神圣化、道德化,说喜欢莫言、推崇莫言就是没水平、没品位,或者不喜欢莫言就是讲真话,就是正义勇敢有担当,事情没这么简单。
批评家首先要忠实于自己。我们今天的批评家可能最缺乏的就是平常心。阅读莫言或者其他作家时,批评家首先要做一个普通人,而不是把自己努力区别于普通人。有时候批评界的强迫症非常厉害。记得莫言《四十一炮》出来时,我写过一篇文章,说我能感受到语言背后的光芒。有一位批评家就写文章说,你看看光芒在哪里?这是我们今天的批评家里常见的现象,你看不到光芒,别人就不能看到光芒吗?我们有那么多作家,那么好的文学,为什么舆论上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客观的原因,我们批评研究界也有自身的问题,需要反思。
毕飞宇:《红高粱》,从集体体操的规定动作,到自由奔跑
因为“自由感知”的存在,作家与文本有效地构成了互文,他们彼此激荡,行风、行云、行雨,仿佛一场艳遇,所以惊天动地。
1988年,我还是一个24岁的文学青年的时候,专门去过一趟高密,去干什么呢?我知道那个时候不可能看到莫言,我就是去看看高粱地。到了那儿以后,一看到一块高粱地,我就一头钻了进去,热得一头汗,待了大概几十秒钟我就出来了。这几年到处听人讲,生活如何精彩,小说如何平庸,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生活永远比小说好看,对此我本人是完全不能同意的。在我看来,小说比现实生活要精彩得多,小说生活要比现实生活吸引人得多。比如,我可以花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在家里看《红高粱》 ,我也不愿意在炎热的夏季在高粱地里待上30秒钟。
在我眼里, 《红高粱》首先是一首关于“行为”的诗篇,这个行为也可以理解为体育比赛中的自选动作。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的当代文学中依然缺少人物的自选行为,能够看到的只是集体体操里的规定动作。 《红高粱》的出现使我们当代文学中的人物一下子生动起来了,会走路了,在小说的内部健步如飞,从小说的这头奔跑到小说的那头。这和作家背着人物在作品中步履蹒跚是完全不一样的。张艺谋是聪明的,他在恰当的时候把《红高粱》的行为用摄像机的镜头放大了,后来全世界知道了,遥远的东方不只是有神秘、阴森、心机和小脚,也有酒神,他在尖锐又古怪的声乐中为所欲为。什么叫为所欲为?简单地说,就是自主的行为与能力。我一直以为,行为才是小说的硬道理。
在行为之外, 《红高粱》还是一首“解放”的诗篇,这与“行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红高粱》之前,我还没有从别的中国作家身上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小说是“人”写的,作家的眼、耳、鼻、舌、身,他流动的血液,他的心脉,他勇敢的无坚不摧的力比多,一股脑儿和汉字搅和在了一起。我至今还记得我读《红高粱》时所受的刺激,这刺激是多么的简单,就是我充分地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触摸到了。我为《红高粱》的有效而振奋不已。 《红高粱》产生的时候,身体还不是一个正面的有趣的概念,它散发着难以启齿的气息,我们在拒绝皮肤的反光。那个时候的作家呢,作家的身体和他们的作品总保持着距离,彼此都很矜持,遥不可及。通过作品,我们很难感受到作家的血液流动,他的心脉,他的胃液分泌,他无坚不摧的力比多。 《红高粱》一下子使我们的小说拥有了“自由感知” ,他使你相信小说家的感官原来是长在小说里的,同样,小说原来是长在小说家身上的,你一定要把它们分开,只有像日本人对付罗汉大叔一样,把他的皮给扒了。
在合适的文本和合适的作家之间,因为“自由感知”的存在,作家与文本有效地构成了互文,他们彼此激荡,行风、行云、行雨,仿佛一场艳遇,所以惊天动地。但是,仅有自由感知是不能完成小说的, 《红高粱》的贡献在于,作家把自身的自由感知最终上升到了他人的行为,行为构成了关系,关系支撑了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进程中,我不敢说《红高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上限,上限是不存在的,可是我可以说《红高粱》为我们给出了一个下限:小说到了这儿才能叫小说。这个下限的意义就在于,作家必须首先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小说是“人”写的,前提是你这个“人”必须是解放的,起码你的内心充满了解放的动机,为此,你不惜让自己的内心成为一个马蜂窝。
小说是没有用的,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它所提供的争取自由的姿态。这个姿态可以是自觉的,也可以是不自觉的。所谓自觉,往往体现于知识分子式的逻辑力量,而不自觉,则体现在艺术家通篇的良知里。这个良知是本源的、基础的、人性的。小说其实还是有用的。小说有它的人文性,毋庸多言,它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我们通过小说可以考察“人”的可能性究竟达到了怎样一种程度。这种程度有可能表现为一种现实,也有可能表现为一种想象或幻觉。 《红高粱》的天纵才情为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人民提供了一次幻想,这幻想具有坚定的现实性,它告诉我们,我们的尊严,我们的方法,也许就在这里。
我们今天讲述中国、对话世界,可是回过头来说,如果没有能动的身体,没有自由的人,那么讲述中国、对话世界就是一句空话。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为我们提供了文学身体的那位作家,正是莫言先生。
莫言:批评需要胆量,赞美一个社会也需要胆量,胆量背后是良知
如果我们对最近三四十年来尤其是最近几年来中国社会巨大的、全方位的进步视而不见,依然把中国社会描述得一团漆黑、毫无光亮,我认为这也不是一种客观、公正的态度,也不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应该抱有的态度。
讲述中国和如何讲述中国确实是一个非常需要认真对待、认真研究的问题。每一个作家都是有个性的,都有自己的一套讲故事的方法。讲故事有技巧,有立场,讲故事的人当然也有自己的思想,思想不是直白地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人物来表现。
我们这一代人面对的主要还是现在的中国,当下的中国, 30多年来改革开放当中的中国。贾平凹我们都差不多,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拿起笔来出现在文坛,我们的创作应该是跟中国30多年来的改革开放、发展进步的步调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没有中国的改革开放,没有中国这30多年来的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也就没有我们这一批作家。我们都在历史的进程当中,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参与者、创造者,我们感受到了历史巨大变化中某一个细微的变化。历史巨变不是原子弹爆炸那样突然爆炸,它表现在许多细微生活当中,表现在一个村庄、一个家庭、一个人的某一天甚至是某一个小时当中。无数的细节和细微的个体性的变化,交织成了我们时代的伟大的交响乐。我们这批作家的作品用文学的方式反映我们社会生活的面貌,真实描述在巨大的历史变革中中国人的精神面貌,也塑造了许许多多可以立得住的文学的典型人物形象。
对中国近30多年来的文学评价并不一致,很多人是肯定的,我一直也是肯定的。作为一个读者,我也阅读了大量的同行的作品。我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这30多年来文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我们确实还没有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那样好看的巨著,但是我们在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的创作方面应该是完全有资格进入世界之林。我们的作家的文学创作的艺术水平和思想张力,一点也不亚于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当代作家的创作,大家如果能够看一下最近30年西方作家的创作,应该会同意我这个结论。但是对文学的判断应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人肯定不会同意,有的人甚至把中国当代30年来的文学贬得很低很低很低,我们作为创作者,当然能够接受,也愿意听到这样极端刺耳的声音,这会促使我们认真地反思,反思最近3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整体存在的问题,反思自我的创作,一部部回忆和检点自己的作品。
总而言之,讲述中国是我们当代作家不容推卸的责任,讲述的方法因人而异,但是我觉得有一些立场是必须要坚持的。无论这个社会如何纷繁复杂,无论我们取得多大的成绩,无论我们存在多大的问题,作为一个作家,我们应该站在尽量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的、不违背自己良知的立场,来看待中国的现实,来看待最近三四十年来中国的历史发展、历史事实。我们如果对社会生活当中存在的很多不令人满意的现象不敢披露、不敢批评,不敢用形象的文学的方式来揭露、来呈现,那我们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们的讲述也是不对的。但是如果我们对最近三四十年来尤其是最近几年来中国社会巨大的、全方位的进步视而不见,依然把中国社会描述得一团漆黑、毫无光亮,我认为这也不是一种客观、公正的态度,也不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应该抱有的态度。有时候批评一个社会需要胆量,有时候赞美一个社会也需要胆量,这个胆量背后就是良知,就是你的良心。我相信中国作家会用自己的良知来讲述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讲述我们的生活,讲述我们的人民,这种讲述并不是口号式的,而是要有深切的人文关怀,要把塑造人物当作自己最重要的目的,一切观点和思想都要通过人物形象来表现出来,来感染我们的读者。
邱华栋: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可能不亚于拉丁美洲文学爆炸
每次听到研究专家对当代文学评价较低,我都不赞同,就会当场争辩。莫言老师的创作在关键节点上实现了亚洲文学的勃兴。
我十多年前到莫言老师家做一个访谈,谈得很好,谈了一两个小时,中午吃饭我要走,莫言老师说:不许走,我们山东人待客就是到了饭点儿哪儿也不许走,就得吃饭。当时师母也在,包了饺子,还有红酒。我一高兴喝了两瓶,也没有醉。莫言老师说:小邱,你挺能喝酒的,这些酒你今天能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我试着拎了一下,能拿六瓶,我就拎着六瓶红酒走了。
别人问我,莫言小说里哪一个细节让你特别感动,我说是里面的一种鬼。莫言老师有一篇文章里写到,主人公回老家探亲,半夜时终于到达了离家乡比较近的一条河,叫墨水河,要趟水过河。可是他一下水,水里面蹦出无数的小鬼,红色的、不大不小的小鬼,都齐声嚷嚷“吵死了,吵死了” 。于是主人公“我”觉得不能把小鬼都惊动了,重新退回到岸上。但是他还要回家,于是又下水,小鬼又蹦出来说太吵。主人公就安静地待在岸上直到天亮,小鬼不出现了,他才趟过墨水河回家。红色小鬼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感觉,这是莫言老师瑰丽的想象,是来自大地的东西,也给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刺激。
2010年我出过一套三卷本的读书笔记,描述了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作家的阅读经验,主要涉及到的是二十世纪的作家,地理上从欧洲写到北美,又写到拉美,写到亚洲,共六十多位作家。其中写到的唯一一个中国作家就是莫言老师,而且在文章中我预言他应该拿到诺贝尔文学奖。两年后他果然拿到了。为什么我会这样感觉呢?我觉得,中国当代文学经过三十多年还在继续发展,它的意义可能不亚于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意义。中国当代文学老话说叫“远香近臭” ,每次听到研究专家对当代文学评价较低,我都不赞同,就会当场争辩。从这方面说,莫言老师的创作是世界文学的亚洲文学之一环,在关键节点上实现了亚洲文学的勃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