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有红穗与白穗之分。红穗者,“形状饱满,籽粒红润,向心聚拢,秸秆矮壮敦实” ;白穗者,“形状发散,籽粒银白,宛若礼花” ,十分漂亮。但这是外观,脱去它们的外壳,用来煮粥,吃在嘴里,似乎并没有区别,都是高粱,吃不出玉米味。如果做器物,还是有所不同:红高粱穗适于绑炊帚,白高粱穗适于绑笤帚。就我的理解,大概是炊帚刷锅,笤帚扫床扫地。前者与钢铁打交道,后者与被褥、土地打交道。对象不同,因此对它们的需求也就不一样,坚硬或柔软者各取所需。换句话说,红高粱的穗子硬而白高粱的穗子软而已。
这当然是我的推断,没有更多的话好讲,不像是著名散文家周振华,说起高粱有那么多的感慨,有那么多来自心灵深处被泪水浸湿的话语,浸透着对母亲的依恋与敬重。关于母亲、乡村,振华写了很多散文,并不断发表与被转载。就我所读过的便有《扫街》 《人老了竟是那么卑微》 《母亲和她的“千层底儿” 》 ,还有《母亲的红高粱白高粱》 ,我上面引述的关于红高粱与白高粱的文字,便出自这篇散文。振华这些描写母亲的散文,篇篇都好,读之令人恻然。
相对大豆、红薯、谷子和花生,母亲执意种高粱,理由是高粱好侍弄些,用不着那么精心,不经意间就长高、秀穗了。是这样吗?振华怀疑,他知道,侍弄高粱比其他庄稼要艰辛得多。“它们没有玉米那样魁梧的身段,没有小麦那样密密匝匝的阵容,没有大豆相互围拢的互助,它们细细的高挑的极柔弱的身板,支撑着与负荷不相协调的硕大谷穗,稍有闪失,就会夭折” 。在高粱的一生里承受着太多的艰辛与苦难。
母亲的命运如高粱一样充满艰辛,她的出身成分高,“文革”时期曾被发配扫街。振华在《母亲扫街的日子》中回忆道:“母亲扫街,准确说,是父母扫街的日子。因为作为女人母亲比父亲对扫街的感触更深刻、更刻骨铭心。 ”这种“扫街”是对母亲羞辱性的惩罚,母亲认为“这是最让她无地自容的事情,每当握着扫帚站在街中心,她感觉周围的目光就像乱箭穿心,那时用她的话讲,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在那个让母亲整天胆战心惊的年代,母亲“除了每天好好劳动、认真扫街、虔诚请罪、低头改造外,对待身边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不光吃的喝的,慷慨于街坊四邻,使的用的,也常想着房前屋后。比如,给人家端去一碗刚出锅的压饸饹,送去一副她亲手纳的千层鞋垫什么的” 。再有就是用高粱绑的炊帚和笤帚,每年除留几把自家用外,其他的都送人了。母亲的“产品” ,“谁家都稀罕,谁家都喜欢,因为货真价实,再说也不要钱呀” 。“文革”期间,母亲没有挨过一次批斗。这或许是队干部们厚道,或许是乡亲们善良,或许“是母亲执意种的那片高粱起了作用。不管怎么想,母亲是幸运的。因为凭她的身世,在那个风风火火的年代,毫发无损,算是奇迹” 。
一位农村妇女,用这样的方式减少自己与家庭的磨难,怎么想都是一种痛苦,应该受到尊重。对于振华当然更是如此,尤其是在他不经意间对母亲说错了话,更是挖肉一样的内疚与悔恨,至今想起来依旧泪眼模糊。在这模糊的泪光之中遣于笔端的文字,自然会产生震撼的力量,因为这是纯粹的天籁而摒弃了任何虚假的因子。中国人或者说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孝是伦理的基础。啮指心动,亲情乃至社会关系的维系均是由此衍发出来,周巍峙老人评价振华的散文是亲情散文,原因便在于此。而振华的其他散文,描绘家乡故土、讲述童真琐事、祝福祖国明天的斑斓篇章,之所以潜涌一种温暖读者的热度,其原因也就在此。他的散文:“情深、意切、真诚、平实、朴厚、仁义、博爱、感恩” ,这些正是亲情散文所需要的元素。他常说:“爱,能融化比金子熔点还高的物质。 ”孔老夫子云:“知不可由,斯知可由矣。 ”明乎此,便万象如在镜中,自然会写出光明莹洁的好文章。
振华不仅是优秀的散文作家,在书法艺术领域也精进不止而互为滋养。他从八岁起,便开始和父亲一道给乡亲们写对联,并由此进入书法天地。他取法“二王” ,并涉猎与其一脉相承的书家名道,对晋人的法帖名碑也手追心摹。其书法作品及书法文章常见诸报刊,不时为《文艺报》 《收获》《小说选刊》 《十月》等报刊题写作品标题。中国的文化传统向来认为,技者通道,艺者通神。无论何种技艺,包括书法与写作,均有高下之分,而文化修养往往是影响技艺高低的重要元素。这样的境界,自然是每一位散文家与书法家所孜孜以求的。我期许振华“发乎文,止乎艺” ,在散文、书法二道中均投掷出与众不同的分量,让生命在静穆之中吐露焜熠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