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我们怎样写小说
——与止庵对话,兼评章小东《吃饭》
栏目:自由谈
作者:本报记者 何瑞涓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文学是没有方圆的,没有规矩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 “我们的技巧太圆熟了,我们什么都有,但是我们小说中没有的是那种感情,没有正常人的感情,没有作家的感情。”

  “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山村,年轻时为追逐金钱和名利不停地低头哈腰,是文学让我找回了自我,让我昂首挺胸,现在我只有在思索写作内容时才低头,那是在向文学致敬。 ”近日,阎连科获得了马来西亚“世界华文文学奖” ,他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这样说道。几天之后,在上海书展上,阎连科的出现也成为众人关注的热点。“书展的全部热闹和努力,就是把好作品卖成大白菜,把白菜豆腐样的家常菜供成珍味与佳品” ,这样的一条微博也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很多人的共鸣与争议。在本次书展“2013文景艺文季——文字中的故乡与异乡”环节中,阎连科还与止庵、章小东进行了对谈,就文学创作的一些基本问题谈到了自己的看法。

  人情的温暖在全世界都可以找到,要把它们表达出来

  七八年前,有一次阎连科到挪威转机去西班牙,那时候他不会英语,一位60多岁的老先生告诉他,需要到赫尔辛基去转飞机,听得他一头雾水。老先生看他不明白,就走了出去,十分钟后又回来,对他说:“我已经买好了机票,我从挪威把你送到赫尔辛基去。 ”阎连科很震惊,因为素不相识,其实告诉他怎么转机就可以了,可是老人说他买好了机票。问为什么这样做,老人告诉他:“我曾经到过北京,当时找不到路,我一个汉字也不认识,后来遇到一个老太太,带我走了几公里,送我到了要去的地方。这是我17年前欠中国人的外债,我现在还给你,心里就踏实了。当然,我专门买一张飞机票把你送到赫尔辛基让你转机,那边香烟特别便宜,我买几条香烟就把钱赚回来了。 ”

  章小东是现代著名文学家章靳以的女儿,旅美女作家,在美国二十多年间也遇到过跟阎连科同样的遭遇,同样坐错过车,走错过路,同样有几个美国人把她送了回来。阎连科说:这样做并不是哪种皮肤的问题,人情的温暖在全世界都可以找到,而章小东新著《吃饭》把它们表达了出来。在阎连科看来,这部小说处处充满了艰辛中的温暖、温暖中的艰辛,读时总让人想起余华的小说《活着》 ,《活着》是为了活着而不断地死去,而《吃饭》为了吃饭才活着,作者在写作上无技巧的技巧也让这部小说达到了不一样的状态。

  文学可以没有章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写作到底有没有章法?止庵向阎连科的发问也问出了不少人的心头疑惑。止庵指出,我们生活中经常突然跑进来一个人突然又走掉了,而作家却不敢这么写,比如契诃夫说你不能在第一幕写到墙上挂了一支枪,到后来没有人开这支枪,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包法利先生本来有一顶帽子,那个帽子没什么用,福楼拜就把帽子删了。

  在阎连科看来,这也是一个令作家非常尴尬的问题。王安忆就曾说过,中国的作家太会写小说了,写得太有章法了。阎连科进一步强调:“然而问题也就出现在这里,我们的技巧太圆熟了,我们什么都有,但是我们小说中没有的是那种感情,没有正常人的感情,没有作家的感情。 ”而《吃饭》这本书妙就妙在这里:作者从来不管托尔斯泰怎么写小说,不管卡夫卡怎么写小说,莫言怎么写小说,自己就这么写,把自己的情感呈现出来,呈现多少是多少。书中给我们非常亲切地描绘了我们的前辈到西方、美国后所走过的道路,这是永远不过时的,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们的孩子再到美国去,有可能仍然沿着这条路走,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这本书呈现的就是所有我们在外面可能遇到的那样一些境遇和命运。每个读者已经不需要从文学上考虑,她给我们呈现的是一个镜子式的东西,我们能否从她所呈现的道路中走出一种成功或者失败的道路,这是我们要面对的。

  “小说原来可以随意这样去写,真的可以没有章法的。 ”阎连科说,在当天的飞机上他也还在想,他自己能不能写一部这样的小说,不管是散文也好,故事也好,小小说也好,新闻报道也好,完全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文学是没有方圆的,没有规矩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或许就是阎连科的答案。

  找到你的故事可以生存的地方,最好的作品离不开属于它的土地

  地域对于作家有着重要意义,比如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马桥之于韩少功,耙耧山区之于阎连科,很多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在阎连科看来,故事发生的场所更多是文化意义上的,“每个人都要找到你真正可以生根的地方,你要找到你的故事可以生存的地方,有的是乡村的,是河南的,某一个县的,有的是美国的,找不到的话你就无法让你的故事飞扬起来” 。每一个作家都有他不可改变的地方,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大概是不可能的。

  几年前上海世博会期间,阎连科去西班牙,见到了西班牙在上海世博会委员会的主席,这个主席请他吃了一顿饭,用去了5个小时,从晚上九点吃到凌晨两三点,菜品一样一样上来总共有70种,到最后每个人都吃不下了,吃不下也不能走,也要每种都尝一尝,因为这是大厨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准备出来的,你一定要吃5个小时,否则就是对大厨的不尊重。他们告诉阎连科,西班牙馆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样的西班牙餐带到中国, 5个小时70道菜,但是完全无法带到上海去,最后只好放弃了。他们想把这样的文化带到中国来。

  “有些文化是不能移动的,只能在属于它的土地上,换一个土地,就变成一种笑料。 ”阎连科生于河南农村,从小生活在那里,至今所有的亲人都还在那里生活,阎连科说,假如他要写有关家乡的任何一个小故事,也许可以写得比巴金好,但如果写上海,也许还没有一个上海中学生写得好。他指出,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什么路都可以走,弯路是不可以走的。如果不属于你,一般不要去碰,碰也是弯路。一位作家的一生可能有一千部作品,但是最好的故事一定是与他的土地、他的文化结合最亲密的。这个根是什么,你一定要掌握到。就章小东来说,她写上海写不过上海的作家,写美国写不过美国的作家,但是写在美国的中国人,没有人写得过她。

  见过一粒芝麻,写出一个西瓜,需要你的想象力

  作为一个好的作家,生活经历与写作技巧相比哪一个更重要?一位初学写作者问阎连科。阎连科回答,经历也好,技巧也好,哪个都非常重要。一个人有天大的技巧,却没有任何的生活经验,谈技巧就毫无意义,说到底文学小说都是要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的;但是一个人有一大堆的经验,没有一点技巧,也是不行的。

  不过,在生活经历和写作技巧之外,阎连科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想象力,认为一个作家要想长远地写作,就要看他的想象力。一个人坐在这儿讲他二十年五十年的经历,总有一天会写完。比如卡夫卡写得那么好,但是到后面就基本都是重复的了。一个作家的想象力可能远比他所有的经验、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技巧重要得多,有了想象力,没有经历过这件事情也可以写出来,“你能否见过一粒芝麻,写出一个西瓜来,这就需要非常大的想象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