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策:元影像理论,就是回归本心本性
栏目:前沿
作者:本报记者 张亚萌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家、艺术家的所谓个人风格,是由他所建构的一套符号系统决定的,而这套独特的个人化的符号系统,又是童年体验和心理类型等心灵因素决定了的,回归了心灵就等于找到了自己。而那些找不到自己却又要炫技的作家、艺术家,就只能装。这是既可怜又可笑的。所以元影像理论首先提倡的就是:回归本心本性。

    “隐没地——上圈组村民与艺术家的影像实验”展览参展作品  作者马琴,女,十一岁,上圈组村民

  呼唤理论创新、呼唤原创理论,一直是近年来国内文学艺术界的呼声。著名摄影理论家藏策继他所创立的“超隐喻理论”之后,又原创了“元影像理论” ,成为了业界的一大亮点。以他的“元影像理论”作为学术框架的第四届济南国际摄影艺术双年展,以及刚刚举办的“隐没地——上圈组村民与艺术家的影像实验”大型展览,都在社会上引发了极大的反响。

  记者:您是文学理论家,同时又是摄影理论家,用您的话说就是在文字和影像两个领域之间“越界” ,请您谈谈是如何把握好这种身份转换的。

  藏策:理论其实都是相通的。在我看来,文学与影像,主要是符号系统不一样,一个是文字的,一个是图像的,但道理相通,尤其是在“元理论” ——也就是“理论的理论”的层面上看,基本原理是一样的。越界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开阔视野,而且有些在文学研究中想不通的道理,却能在影像研究中获得灵感;在影像研究中遇到的难题,同样也可以在文学思考中找到突破的路径。比如“元影像理论”其实就是从文学领域开始思考的。在文学界,“灵魂写作”呼吁了多年,却成效甚微。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作为一个理论工作者应该找出其中的缘由。于是我就从艺术创作的原始冲动入手,来研究艺术创作的意识与潜意识心理机制。

  艺术家为什么会走上艺术之路?原因尽管多种多样,但有一条是共通的,就是艺术家在内心的深层,与普通人是不太一样的,总有一种把内心冲动外化为文本或其他符号形式的渴求。这种外化的过程,就是创作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这就是艺术创造的原动力,也就是本心本性中最重要的部分。然而作家、艺术家一旦走上了创作之路,又往往会被现实功利所困,而心灵的迷失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为了迎合编辑或评委的口味,为了迎合领导的意图,为了流行,为了获奖,为了卖钱……如果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真的能获得暂时的荣誉和利益,但代价却是背叛了你的心灵。沙米索有一篇著名的寓言小说,叫《出卖影子的人》 ,讲一个人因向魔鬼出卖了他自己的影子而获得了金钱,但这个失去了影子的人并没有因为得到了金钱而幸福,相反却痛苦万分,于是他又走上了赎回影子的艰辛之路……迷失了心灵的作家、艺术家就犹如这个出卖了影子的人。物欲的满足一旦替代了心灵的冲动,也就从艺术家蜕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了。

  元影像理论提出的“回归本心本性” ,就是要唤醒蛰伏乃至沉睡在人们心中的艺术原动力,找回走上艺术之路的“本心” 。唯有如此,才能够重新体验到艺术创造给心灵带来的真正的快慰和满足。当这种真正源自艺术创造所获得的快慰和满足,一旦超过了那些源自名利和物欲的满足时,“灵魂写作”才能真正实现。孔子曾经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写作、摄影,其实也都是一个道理,首先都应该是为己的,也就是说首先应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灵。只有能够先满足了自己心灵的需求,才谈得上去与他人的心灵共同分享,才有可能成为人类心灵共同的精神财富。在这一点上,文学、摄影,乃至其他艺术形式都是共通的。

    “隐没地——上圈组村民与艺术家的影像实验”展览参展作品  作者李金梅,女,九岁,上圈组村民

  记者:您的理论研究是不是也需要源自内心的冲动呢?

  藏策:理论研究也一样。好的理论、有创见性的观念,肯定是与心灵相通的。我也经常内省自己的心路历程,为什么自己会对理论如此痴迷?理论对我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任何理论都不可能是绝对正确的,理论根本就不是教条不是金科玉律,而是一种可以超越日常经验的思维方式,可以让我们突破已有的思维定势,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思考。精神分析理论正确么?未必,但却让我们开始从潜意识的维度去思考人类心灵,这就是其价值。解构主义正确么?也未必,但却让我们看清了人类语言深层的逻辑断裂,这也正是解构主义的理论贡献。自省这些年来的写作和理论研究,我其实也无法保证自己的那些理论就一定是正确的,因为世间就没有一种理论是绝对正确的。既然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绝对真理” ,那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还要不断地苦苦探寻呢?答案只有一个,为了满足心灵的需求。写作与研究对于我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寻求心灵能指的过程,一个悟道的过程,一个心灵自我完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无以言表的快乐——这是一种闻道的喜悦。

  心理类型以及童年体验,无论对艺术家还是理论家都同样关键。比如鲁迅就是个自我防卫机制很强的人,他的写作就是在“说与不说”之间纠结的结果。再如张爱玲,她笔下的月亮永远是昏黄的,家庭总是弥漫着鸦片烟的味道,亲情永远等同于冤孽……这些都与她童年经历密切相关。作家、艺术家所谓个人风格,由他们建构的一套符号系统决定,而这套独特的个人化的符号系统,又是童年体验和心理类型等心灵因素决定了的,回归了心灵就等于找到了自己。而那些找不到自己却又要炫技的作家、艺术家,就只能装。这是既可怜又可笑的。所以元影像理论首先提倡的就是:回归本心本性。

  记者:元影像理论的第二个支点是“回归本体” ,这与“回归本心”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藏策:回归本体其实是要超越本体。20世纪西方文论的最大成就,就是以语言符号学为平台的形式主义文本研究。搞西方理论的人都知道,这叫“语言学转向” 。我最初就是做这方面研究的,但后来慢慢地发现,文本形式只有在作为心灵能指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纯文本研究并不能解释一切,必须把文本研究与心灵对接起来才是完整的。文本形式恰恰是心灵的产物,而不是外在于心灵的。在人类的天性中,其实就已经蕴含了文本形式中的很多要素,比如人类的视觉天性,很多就是与生俱来的,这方面“完型心理学”探讨得比较多。西方在“语言学转向”之后,又进行了“文化转向” ,突破了相对狭隘的形式研究,进入到意识形态研究,总的方向是对的,但其间的问题也比较多。我不想一味地跟着西方理论走,因为中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文化理论。另外西方理论的语境也与中国不一样。西方人对于文本的形式研究已经基本完成了,而在中国却远非如此。所以这些年我一方面把形式与心灵对接起来,继续搞东方化了的文本研究,另一方面试图超越形式研究,同时也超越意识形态研究,将文本的文化利用回归到古老的东方智慧中去。在文学文本的形式研究上,西方理论已经非常博大精深了,但在图像文本的研究上,却也还处在探索阶段。这也是我为什么在摄影语言的研究上下工夫的原因。其实我知道,对摄影语言的研究,也只是阶段性的研究,虽然很重要,但最终还是要超越这个阶段,进入到摄影的学术利用和文化利用这一层面上去。艺术超越其审美层面,进入学术和文化的层面,是当代的一条重要路径。但欲速则不达,如果基础理论都很混乱的话,就会煮成一锅夹生饭。

  另外,超越文本形式研究,是不是就只有西方式的“文化转向”一条路可走呢?我对此不以为然。我不是研究国学的,以前对古老的东方传统文化并不很理解。但在学习西方理论的过程中发现,很多西方理论的观点,其实都是在一次次地证明古老的东方智慧。有一次武汉大学的吴泓渺教授提出用一句话概括解构主义,我用的是《金刚经》上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再如鲍德里亚的“类象”理论,其实也是在证明佛学的“色空” 。既然东西方文化在最高智慧的层面上是如此互证,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用“东方智慧转向”来超越“语言学转向”呢?

  记者:这就是元影像理论的第三个支点“回归东方智慧” ?

  藏策:正是。元影像理论的“回归东方智慧” ,绝不是一种基于东方立场的狭隘的文化本位主义。也就是说它并不是基于文化的东西之争而提出来的。恰恰相反,元影像理论所主张的回归东方智慧,是在当今的全球化语境中,以人类文化智慧的高度,来看待传统意义上的东西方文化。以后结构主义为代表的后现代西方理论,将现代主义华美的肌肤撕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口,隐藏于现代主义内部的种种断裂和吊诡从此被无情地公之于天下,由现代性构成的摩天大厦就此坍塌……然而,来自后结构主义的挑战虽击垮了现代主义,却激活了沉睡中的古老东方智慧。因为古老的东方智慧本就是超越于结构与解构之上的,后结构主义对现代主义的种种“颠覆” ,在东方智慧面前却可以一一化解。就如西方哲学遭遇困境而沦为“后哲学”时,一向不被认为是哲学的东方学说却可以超越逻辑困境而成为真正意义的哲学。那么这些古老的东方智慧,能不能超越言义相异的后现代困境,弥合“现代性”以来的断裂,为人类文明的未来走向贡献出一份圆融的精神力量呢?这正是元影像理论提倡回归东方智慧的用心所在。

  在艺术层面上,元影像理论追求的回归东方,首先是要在与西方接轨的“全球化”前提下,建立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艺术评价体系,以让古老的东方智慧在当今的世界格局中拥有对于影像艺术的话语权。其次是为中国的影像艺术家提供属于东方的话语资源和创作灵感。在这方面日本摄影家就已经走在了我们的前面,比如他们就将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物哀”融入到了其当代影像之中,在世界格局的当代摄影中引人关注别具一格。把东方的智慧和西方的理论结合起来,对人类心灵的思考才会更具穿透力。近来我提出了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为人类的心灵提供“能指”的观点,就是基于这样的一种思路。什么叫提供人类心灵的能指呢?简单地说,就是为人类心灵中那些无以表达的东西,提供某种可供栖居的形式。以这个标准考察小说,只是把故事写精彩了还远远不够,只有当这个精彩的故事可以栖居心灵中的某种情境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不表达那些可表达的实用性的信息,但一切可表达的实用性信息又尽在其中。艺术是“无为”的,同时又是“无不为”的。我以为这一原则同样适用于超越审美层面的当代艺术形态。

  记者:请谈一谈元影像理论对当下文艺界的意义。

  藏策:元影像理论不同于以往理论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是一种实践的理论,是发生学意义的理论,而不只是阐释学意义上的理论,所以是可以和拍摄实践实时互动的。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我们也时时处于自我反省之中。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提法,对当时可谓现实意义巨大,具有历史性意义,但就哲学本身而言,讲的其实就是常识。那么元影像理论的现实意义,就在于今天的很多文学艺术都偏离了本心和本体。可如果20年以后,假如说那时的文学艺术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元影像理论会不会也被认为只是针对今天的问题而只讲了一些常识呢?老实讲,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今天的元影像理论研究其实才刚刚起步,还远未完成。比如关于本心的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深化和细化;对于本体的研究,至少应该对西方现有的成果有所突破吧……而这些更需要建立在对古老东方智慧的“现代再阐释”之上。只有进行这样的研究,才能让元影像理论不只具有现实意义,而且具有理论本身的恒久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