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翔近照
时光回到3月23日北京音乐厅,“魔鬼的琴键” ——现代巨作利盖蒂钢琴练习曲全本音乐会的最后时刻,第二册第十四首《无尽的圆柱》的终曲,巨大洪亮的音流随着左右手的不断交替,一次次从低音区倔强地不断往高音区爬升,全曲以ffffffff告终。钢琴演奏家邹翔用“密集、亢奋、失控”这三个关键词来解读这首《无尽的圆柱》 ,也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练琴成魔的夜与昼换来这场分量如此之重的独奏音乐会。
乔治·桑多尔·利盖蒂在1985—2001年期间创作的十八首钢琴练习曲,被公认为最富有艺术价值魅力和最难演奏的现代钢琴作品之一,不仅国内没有人演奏过,在国际上完整演奏这套作品的钢琴家也是极为罕见,邹翔的这场演奏是国内舞台首次出现钢琴家向这部象征钢琴演奏技术和创作思维理念极限的现代巨作发起挑战,为了这场首演他付出了持久和艰辛的努力。这也是邹翔2008年在中国首演梅西安钢琴巨作《二十圣婴凝视》后的又一大胆挑战。
>>“我要用这件事情,把自己给找回来”
当我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并且周围的人都没有对我有什么要求的时候,甚至有些人会觉得这个事情根本没必要去做,我偏要一意孤行地去做。
“几年前好些人劝我不要回国,说国内过于浮躁不适合做艺术,我说事在人为。回国后又有人说,他刚回来弹些音乐会理所当然,日子一长肯定歇了。回国五年了,聊以自慰的是每天练琴数小时。对自己而言,练琴不再只为演奏,而是净化为一种静心的修行,一种对浮躁的社会氛围和安逸的生活方式的无言的拒绝。 ”这是邹翔在微博上曾写过的一段话,像一种宣言,更有某种况味在其中。
清醒、专注、内敛这三个关键词用在邹翔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今年33岁的他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最年轻副教授,也被认为是中国青年钢琴演奏家中的实力派人物,并被国际乐坛称作演奏现代音乐的领军人物,同时他还是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最高演奏学位艺术家。“我在茱莉亚音乐学院读博士时的室友是位学导演的中国女孩,她与孟京辉熟识,有一阵孟京辉到我们那里小住,他对我说‘你千万别回国,回去太浮躁,很容易顶不住,你这么纯粹的状态,就应该待在纽约’ 。他的话对我是有触动的,但我认为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环境,尤其是中央音乐学院这样较好的学术环境,我有信心把控好自己与社会环境的距离。 ” 2007年,邹翔学成后从美国回国,在中央音乐学院任职,那时还处在适应阶段,“我对这个环境比较陌生,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教学任务不重,有大把的时间。恰逢梅西安诞辰100周年,我‘发愿’要挑战《二十圣婴凝视》与那时的心态有很大关系,证明我可以专注地做这样一件事。 ”邹翔用“酣畅淋漓”形容那时练琴的状态,家里当时没有钢琴,和学生们共用琴房,每天有规律地练琴到晚上10点,延续了学习时很纯粹的状态,那场演出的反响非常大,因为这个作品的难度系数很大,也使得国内钢琴界对邹翔有了一个十分清晰而深刻的印象。
随着演出的慢慢增多,对于环境的逐渐熟悉,以及社会事务的逐渐增多,邹翔说“我会觉得开始犯懒,脑子松下来,对自己的要求也降低了。我虽然一直在弹琴,却没有思维那么集中的状态和平静的心境了。到了2010年,我最初想要弹利盖蒂,开始去试几首弹,发现非常困难。就因为困难,这个想法很快就闪走了。到了2011年,我的危机感进一步加重,我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我往另一个方向推,我觉得我跟别人没什么区别了,我怕我像孟京辉所说的那样——顶不住了。于是痛下决心,要用挑战利盖蒂全套十八首练习曲这件事情,把自己给找回来。 ”
邹翔说没有什么比准备利盖蒂练习曲更能让他接近这种状态的了,半年多在琴房经历过的所有艰辛、孤独和充实也是给自己一份最好的礼物,“当我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并且周围的人都没有对我有什么要求的时候,甚至有些人会觉得这个事情根本没必要去做,我偏要一意孤行地去做。我想传递出这样的信息:首先,我想找回自己,我愿意一直拥有这样的状态;另外,我希望我的努力能够影响到我的学生,告诉他们国内还是有人不是为了钱或为了功利性的东西去挑战这样一件事情;此外,我希望来听音乐会的听众们知道,任何一个领域的工作都需要这样一份心态,要沉下来,有的事情是慢慢才能看到它的价值。 ”
>>“利盖蒂是作曲界的乔布斯”
我认为利盖蒂钢琴练习曲不只是纯粹演奏技术上的难,而更多来自对于人类头脑思维技巧的挑战。
国内和国际上很少有钢琴家完整演奏过这套作品,无非是因为一个“难”字。邹翔谈到:“一页典型的利盖蒂练习曲乐谱大概是——密密麻麻的音符;没有规律的节拍和小节划分;左右手分别归位在白键和黑键上或者在不同的调式上;左右手或一只手演奏不同的节拍,比如2拍和3拍子, 4拍和5拍子的结合,甚至同时演奏出3、 4、 5和7拍子的混搭;从pppppppp到ffffffff的细微而幅度巨大的力度层次变化;弱踏板,保持音踏板和延音踏板的频繁交替使用……所以,我认为利盖蒂钢琴练习曲不只是纯粹演奏技术上的难,而更多来自对于人类头脑思维技巧的挑战。 ”而练琴的过程因没有人可告诉他技巧方法,邹翔形象地说,“基本属于闭关修炼式的、非常自律的方式。只有一遍遍地去试,失败了再换一种方法,就像在漆黑一片的穹宇中苦苦地找那一束隐形的光。谱子在脑子里交织盘亘,然后就像光子之间在碰撞,看能否产生一种方式或者一个公式。然而一切都是未知的。 ”
在邹翔看来,演奏利盖蒂不应局限于挑战难度,更难的是去发掘和展示作品之美。“作为20世纪最具有原创性的作曲家,他以鲜明而大胆的艺术个性开创式地使用微复调、复合节奏、复合调性等创作技巧,并无所顾忌地融汇非洲打击乐、爵士、机械钢琴等非传统音乐元素,使他的音乐产生独树一帜而极具震撼力的听觉冲击性。更可贵的是,他的音乐不属于某个国家、门类、乐派、风格、特定技法,他的音乐是有机的综合体,是超越风格标签的,是表达艺术家个体的,是属于利盖蒂的。 ”被问到为什么要演奏全部的利盖蒂钢琴练习曲,邹翔说“最重要的理由在于其强烈而独特的现代审美。钢琴独奏在很多方面远比乐队作品难写,比如缺乏管弦乐和打击乐的丰富配器音色,没有乐队众多乐器声部组合和织体层次处理的各种选择等等。况且音乐前辈肖邦、李斯特、德彪西、拉赫玛尼诺夫等众多巨匠创作的练习曲已经充分挖掘了钢琴创作的各种可能性,在这种‘压力’下,利盖蒂还能同时在创作技法、演奏技巧和艺术表现力等方面突破传统,开创了崭新的风格,写出一批极具原创性和可听性的练习曲,而且他是唯一一个创造了如此之伟大的钢琴练习曲而不是钢琴家的人,我想只能用神奇和伟大来形容。可以说他就是作曲界的乔布斯。 ”
>>“现在更重要的是要开创新的规则”
艺术家应该比政治家还要敏锐,他不应该与这个时代脱节。
邹翔在“自虐”式利盖蒂全套练习曲的弹奏中悟得了些许心得,“这种演奏绝对是接近人类思维技巧的极限了,电脑是可以做到的,但是你是人脑,人是会有各种情绪,会被各种状况打扰,而就在现场的那一刻,让所有事情发生,没有重来、没有逆反,就是一首首走,你的脑子能否迅速进入这一首,撤离,再进入下一个技术状态,再撤离。 ”这就提到一个“机械钢琴”的概念,其实就是一种预制状态,或者说是“打孔”状态,有点像饭店里看到的插卡钢琴。第十四首《无尽的圆柱》其实有个改编版,就是写给“机械钢琴”的,把所有音输进去,然后可以用无限快的速度去弹,甚至可以一分钟200个音、甚至300个音。“我认为利盖蒂写这首曲子,是有他的理念的,人与机械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折磨和艰难性,我认为这也是他在艺术性上的传达,或者成为一种状态。这是十分有趣的。 ”
通常我们听得最多的钢琴曲都是一种抒怀,或者具体到一种情绪中,但邹翔认为,现代音乐,不仅注重这种大论调,而是更加实际、更为生活化,正因如此才更应该被现代人所理解和认同才对。“我们现在人的生活是很琐碎、很实际的,甚至是片断化的。你说它是对传统美的颠覆也好,反正它无所不在。比如第三首《堵塞键》里的口吃、神经病、古怪,比如第十七首《一气呵成》里的抽搐、喘气……所以我认为现代音乐极大地拓宽了我们对于美的认识。 ”
“作为表演者、诠释者,应该始终和他同时代的作曲家在思想和情感上有所碰撞和交集,了解和理解他们在作品里如何用属于这个时代和个人的方式,来表达人类的情感、思维和不同形式形态的美,然后把这种感受传递给听众。 ”在邹翔看来,要保持艺术的活性,需要鲜活的“交集” ,不能让音乐作品在当代出现“断层” 。“我们现在往往抱着过去的作品把它奉为《圣经》 ,丝毫不敢越雷池半步,变得有些僵化了。贝多芬、莫扎特的作品都是写给同时代人的啊,第二天油墨未干就开始演奏了。他们写出的感受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想法,传统音乐也是那个时代的现代音乐。艺术要发展,一定要看到现在你生活的时代的人的独特之处,然后把它挖掘出来。这个‘唯一性’经过时间的考验留下来而产生了审美价值,所以现在更重要的是要开创新的规则和风格。 ”邹翔说。
“因为现代的概念是在不断演绎中的。在二三十年前甚至更早一些时候,现代音乐确实非常艰涩,当时有种‘序列主义’音乐,纯粹是用算术的方式来算,一个音的后面应该是什么音,完全和感情脱节。这样一个阶段,利盖蒂也经历了,他沉醉于电子音乐中,比如飞机的引擎声、孩子的哭声,核心是音响的世界,这个音响世界与我们的感情并不一定发生直接的关系,更谈不上有什么旋律或者动听的和声了。但是这个阶段我们走过了,现在的作曲家越来越意识到公众对于音乐的感性需求,音乐成为感情表达的出口。其实就是在感性与理性之间不停地摇摆,之所以有这样的状况,就是因为在之前有个大浪漫主义的时代,大家已经对于那种‘奶油式’的主观宣泄的曲子腻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于是开始追求‘冷’ 、‘理智’ 、‘距离’ ;然后大家又觉得太‘冷’了,便又开始慢慢地回归……走过那么多年,现代音乐对于我已经不是一个概念了,而是好的音乐和不好的音乐。艺术家应该比政治家还要敏锐,他不应该与这个时代脱节。 ”邹翔希望成为这个时代音乐的见证者并且是推动者,需要把这个还在蒙着的“面纱”揭开。同时他认为,像利盖蒂这样的音乐会,一年如果演奏多一些场次,对现代音乐的传播和影响应该是很有力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