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的困扰
栏目:名家
作者:阿莹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睡觉成了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了。

  好像小时候我就没有睡觉的感觉,即使搜尽曾经的记忆,就没有电影里母亲斜靠在身边哼着“小白菜”的旋律坠入梦乡的镜头。朦胧里母亲总是天稍黑就催我脱衣睡觉,而小时候的我特别懒不爱洗脚,母亲每每都会执拗地嚷叫我脱鞋洗脚。为躲开母亲的监控,我常常瞅见母亲去厨房端盆打水,便“嗖”一下甩掉鞋袜脱掉裤子,把一双湿漉漉的臭脚伸进了藏着暖壶的被窝,合上眼皮佯装已经睡着了。母亲端着暖暖的脸盆过来盯着我的脸叹口气,“这娃也不洗脚” ,随后母亲会压压被角掖进我肩下。待母亲把厨房零碎忙完躺下后,把一根从房顶灯泡座里引出的灯绳一拉,屋里便沉进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了,任我怎么费力地去咀嚼白天与伙伴们尚未结局的藏猫猫,却很快像中了魔似的睡过去了,再一睁眼天便亮了。我曾经想等我长大了,要把灯绳拴到我的床头,由我来掌握关灯的权力。当然早晨喊我起床的总是母亲,她一边捅炉子烧水热饭,一边不停歇地喊我起床。等我把衣服一件件套好,脸盆的热水里就浸着毛巾在等我了。我常常把牙刷往嘴里乱捣两下,毛巾把脸一湿就去背书包,而且还故意把脸不擦干净,水淋淋的好让母亲看到我已经完成了早晨的程序。然后跑到锅台边抓起一颗烤得焦黄夹着辣子的馒头,先小心咬上一小口,再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就推门上学去了。

  我好像就没有睡不着的时候,总感觉有瞌睡虫在眼皮上趴着。只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深夜,我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莫名地醒了,发现父亲和母亲蹲在床头的煤炉边,俩人苦楚而又可怜地盯着我不知在商量什么。我问怎么还不睡啊?父亲沉默着,母亲淡淡地说,“眼睛闭上,睡觉。 ”我只好把眼睛闭上了,隐隐约约听见父亲在说明天可能要拉他游街了,让母亲带上我和弟弟到兴庆公园去呆上一天,别让孩子瞅见吓着了。我一听顿时害怕起来,在被窝里直直地挺着一动也不敢动。那些日子街上常常会看见游街的队伍,那些押在前边的“坏蛋”们戴着烟囱样的帽子,胸前挂着木头的铁皮的牌子,街坊的伙伴们常常会抓起路边的石子扔向帽子的尖顶,如果打到脸上就会有血从嘴角涌出来。母亲大概看见我的眼皮在眨巴,就拥坐到我床边,手掌在我身上轻轻地拍起来,不紧不慢的,嘴里也没有声音,这好像是我记事起母亲仅有的一次摇着我睡觉。屋里静静的了,可以听到父亲抽烟的呼吸和母亲无奈的叹息,似乎还可以听到炉膛里火炭的燃烧声,很快我就坠进梦乡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中学毕业去一家兵工厂上班,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工作是一种单调而又机械的动作,几乎每个晚上都有各种形式的政治活动,回到家吃罢饭就钻进被窝香香地睡了。待到早晨母亲喊我起床还觉得睡不醒眼睛睁不开。由于父亲在文革中的遭遇,我曾经发誓这辈子绝不去涉猎文化类的事情,但是我却被一位青年作家的风采吸引了,喜欢上了舞文弄墨。有一天,我爬了一整夜的格子,却一点不知道困顿,天亮就骑上自行车迎着灿烂的太阳去给杂志社送稿子。编辑见我就说,看你的样子就是忙了一夜,蓬头垢面的怕是牙都没刷,快回去睡一会儿吧。可我回到家拉上窗帘,钻进暖哄哄的被窝,却翻来覆去地想那情节想那意境,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失眠。

  但那种失眠是幸福的,满脑子都在体验方块字的奥妙,所以每当有人痛苦地述说失眠的烦恼时,我会不经意地问一句有那么难受吗?然而我自从戴上了芝麻官的帽子,失眠就悄悄地追踪上来了,只要忙碌打破了生物钟的节奏,眼睛就是再怎么困顿得睁不开,脑子也休息不下来。似乎岗位与睡眠是成反比的,十几年来换过几个岗位,睡觉便成了某个时期奢侈的享受。于是乎忙碌到夜里几点随时可以躺倒入睡的状态,从此就渐渐地离我远去了。

  开始有同事告诉我,你要放松身体放开想象的翅膀去回味最美好的时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很快就与梦境连结上了。于是我平躺在床上,四肢伸开手心向上,真的感觉我的身体飘起来了,飘到一片静谧的草原上,远处是线条柔和的绿地,身下是娇嫩盛开的野花,身旁还有轻盈的小鸟陪伴着我飞翔;还想象我爬过的一摞摞格子旋转着变成了铅字,厂区喇叭里流淌着我的美文,树荫下姑娘们的爱慕在我面前晃悠……但是我明明眼睛是闭上的,却感觉是睁着而且睁得很大,隐约透过窗棂瞥见一两颗忽闪的星星,怎么连一点点的困倦也挤不进来。有人又劝我到山间朋友的老宅里住上几天换换环境,可是我躺在山间小屋里,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松涛涌来,依旧找不来睡眠的感觉。

  没办法我就深更半夜躲到客厅看电视,连那声嘶力竭的卖货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但这类广告声音怪异会突然一下提高好几个分贝,吵得家人敢怒不敢言,也吵得楼上楼下咚咚地敲楼板。父亲告诉我找那艰涩难懂的书翻上几页,想不睡着都不行呢,这可能是他的经验之谈。于是我找出几本书翻了起来。好像真起作用了,脱去衣服倚着床头捧着书看一会儿,感觉眼皮一沉把书一扔就睡着了,睡前读上几页似乎已是别样的享受,那孔夫子、苏东坡、海明威、茨威格、熊召政就这样在我的视野里进进出出。如果我感觉入睡困难,还会躺到塞满书架的客厅沙发上,拉上一床厚厚的棉被,把地灯打开捧着书有滋有味地读起来,书架上很多没有空暇阅读的著作就这样被我作为催眠的工具翻过几遍,几乎可以做到读书睡觉两不误了,似乎又找回了曾经香甜的感觉,心里那个惬意啊,时常会主动给人吹嘘睡眠的经验,似乎格外想炫耀那点点体会,好像睡觉的障碍渐渐离我远去了。

  可是这种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伴随着我走上一个新的岗位,繁忙的工作剥夺了我几乎所有休息的空间和时间。周边的人议论我是工作狂,常常要加班要熬夜。其实大家是误会了,其实只有我明白,我那是在逃避睡觉的诱惑。我开始恐惧夜幕的降临了,好像那黑漆漆的夜色就是在为惩罚我等苦恼人而设的。往往是忙碌了一天,夜间推开家门就开始盘算今晚怎么度过。而且我的脾气也因此糟糕起来,家里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成为我发泄的对象,失眠成了我生命中必须面对的恶魔般的挑战!

  终于安眠药成了我睡觉的辅助品,但是那白色的小药片,头几回咽下去还真是睡个沉沉,有时候早晨起床后还要迷怔好一阵儿。但是久了,一片不管用了,要一片半了,后来一片半也不行了,要两片了。有位热心的大夫告诉我,你就放开胆吃上四五粒,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就把你失眠的毛病给纠正过来了。但是我知道这小药片的厉害,万一吃下去醒不过来找谁去啊。

  晚上睡眠障碍,可我白天也没感觉有多么疲惫,坐到办公桌前好像浑身的劲使不完。然而几位老同事见我就说,你怎么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子了,头上的白发多了,眼角的皱纹密了,特别让人恐惧的是脸上还出现了一块黑斑,用了好多祛斑灵都没有改善。我明白这黑斑都是失眠惹的祸,肯定是要伴我终生了,说不准哪一天第二块第三块就会悄悄地爬上脸颊,成为我无奈的特征。

  本来我每周都要回家和父母吃上一顿饭的,可是渐渐地回家成了我的一个负担,因为父亲见我一脸的倦容,总要问这问那,我怕老人家操心就要不断编出一些谎话来。母亲倒不多说什么,总是凑到你面前仔细端详着她的儿子,嘴角紧抿着,似乎永远含着微笑,眼眸里却闪着点点的泪花,只是说你这是累了,就在家里老实躺一会儿吧。于是她看着我懒懒地躺下,便独自去厨房忙碌了,择菜洗肉和面剁馅,她是一定要给儿子包一顿芹菜饺子的,其实我也忘了哪一次吃芹菜饺子顺口说了声好香,于是母亲见我回家就要买芹菜包饺子了。

  但这次母亲刚过一会儿,就从厨房回来坐到我身边不走了,嘴里喃喃地说我儿别想啥好好睡一会儿。我故意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还装模作样地打起微微的呼噜来。我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儿子一切都很好,不用她老人家操心的。母亲却蹑手蹑脚地拉过一块毛毯轻轻地盖到我身上。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母亲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住了,充满爱怜地抚摸着儿子每一个疲倦的毛孔。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坐在我的床头压紧被头,然后会轻轻地拍拍我的脊背,我便快快地睡去了,会睡得很香很沉,直到早晨的太阳照进床头照到脸上,我才会睁开惺忪的双眼,迷迷瞪瞪地去刷牙洗脸,去揭锅拿馍,去背书包上学校……那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纯洁的时刻啊。

  终于我感觉母亲的饺子包好了,一碗碗端到小饭桌上了,父亲在让母亲喊我起来吃饭,母亲似乎一百个不愿意,儿子回来一趟不容易,让儿子多睡一会儿嘛。但我感觉我必须马上起来了,晚上还约定了个难辞的应酬呢。然而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皮,沉沉的像压了两块砖,身上更酥软得像抽去了骨头。我听见母亲轻轻地进来又轻轻地出去了,门也随之被轻轻地带上了。我使劲睁开眼睛发现屋里黑黑的,那厚厚的窗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了,看不到天上一星的光亮,再看枕边整天吵闹不停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我喊了一声妈妈,母亲进来说:“你醒了,就快起来洗脸吃饺子吧。 ”我翻身下床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我恍恍惚惚觉得我是晚上回的家呀,怎么天就亮了呢?

  走到小客厅,我才发现已近九旬的父亲怕打扰我就在那小床上凑合了一夜,而母亲就像看护婴儿似的在床头的沙发上和衣盯了我一夜。我看着老人家那已经被皱纹层层叠叠压在一起的脸颊,和脸颊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混浊的眼睛,心里一阵阵酸楚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原来我昨晚在母亲身边香香地睡了一夜,而且睡得那么单纯,那么平静,甚至都没有一丝的梦境,这好像是我这些年来从没有过的纪录呢,没有吃安定,没有喝中药,也没有做那些深呼吸,更没有去想像昔日的恋情。

  天哪,我昨天在母亲身边整整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呢!

  我心里喜悦得像有人透风有好事了,兴冲冲地跑进厨房去端饺子。母亲说昨天芹菜老了,包的饺子是西葫芦馅的水分多,昨晚只好都下到锅里煮熟了,现在要用油煎一下再吃。我站在母亲身后说:“我怎么就睡着了呢,还踏踏实实睡了一夜。 ”母亲也没回头说:“我儿就没病能睡好,以后想睡觉就回家来。 ”

  我咀嚼着母亲的话和在母亲身边睡觉的感觉,久久没有说话,感觉有眼泪流过心头流进肚里了。母亲已经老了,走路已经颤颤巍巍了,但母亲依然像母鸡似的伸开她那已经衰老松弛的翅膀,去呵护已经成人的儿子,抵御着世间的烦恼和郁闷,而且是那么真切那么简单。后来我不但睡觉踏实了,连脸上的黑斑也渐渐淡去了,而且偶有失眠好像成了一个清晰的暗示,我会不顾一切地往母亲身边跑,什么偏方什么药片似乎都失去效力了,在母亲身边睡觉是多大的福气啊,我会睡得很沉很香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