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代的孩子与大时代的游击战
作者:黄平  来源:中国艺术报

  熟悉郭敬明作品的读者会发现,郭敬明很喜欢用“宇宙” 、“星球” 、“世界” 、“世纪”这类大词,以极大的比喻,写极小的情感,凭借这种巨大的张力,不断强化“我”的重要性,其作品的核心是一个高度自恋的“自我” ,无限膨胀,世界不过是围绕“自我”旋转的幻象——这正是郭敬明文体的“魅力”与“秘密” 。

  从《爱与痛的边缘》 《左手倒影右手年华》 《1995—2005夏至未至》 《悲伤逆流成河》过渡到《小时代1 . 0折纸时代》 《小时代2 . 0虚铜时代》 ,一切似乎“合乎自然” ,“孩子”被“市场”所捕获,这个忧伤的“孩子” ,成长为消费的主体。在《小时代》系列中,上海大学同一宿舍的四个女孩子,过着超现实主义的校园生活,享受着“流星花园”式的爱情,男友们各方面都类似日本动漫美少年。她们或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情感体验,几乎完全被资本赋形,小说中充斥着无数的“时尚品牌” 。

  笔者将《小时代》系列视为郭敬明迄今为止的代表作,这自然不是“好”作品,但却是“重要”的作品。夸张地讲,郭敬明写下“小时代”这个书名的时候,他已经写完了整部小说,还没有谁对于一直延伸到当下的“90年代”有如此精准的命名。一座作为“幻城”的上海,其内部的多元与异质性——比如工人新村,市民的石库门,中产阶级所面对的“高房价” ——被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恒隆广场抹平,“上海”变成了“资本”与“时尚”的上海,变成了一个历史完全被架空,可以与纽约、伦敦、东京彼此置换的上海。这种高度“抽象”的写作,反而落实了“个人与历史脱钩”的具体性,无论承认与否,郭敬明是这个抽象时代真正的“主流”作家,他的作品展现了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 。

  故而,郭敬明的作品多年来占据文学类排行榜第一位。这也是他最自负的地方,他将“销量”视为“对一个作家最大的肯定” 。但是,和田园梦想的感伤、革命理想的激情不同,郭敬明的作品是一种最卑下的浪漫主义,是在资本的黄金竖琴下无限献媚。在网络上,网友调侃地称呼郭敬明为“四姑娘” 、“郭四娘” ,其根源正基于此。这里的“男” 、“女” ,不再是生理性的,而是一种写作的态度,一种人生的态度。

  和郭敬明相比,韩寒展示了“80后”写作另一种可能性。在韩寒戏谑、尖刻的追问中,郭敬明营造的“幻城”烟消云散,逐渐展现出冰冷的真相——“80后”一代依然生活在历史之中。如果说,郭敬明的写作是“小时代”写作,那么韩寒的写作则是对抗“小时代”的“大时代”写作,通过对一系列热点新闻事件反讽式的解读,重新建立历史与个人的关联,自由、公正等一系列“大词” ,在韩寒的杂文中被再次激活。韩寒的写作提醒了一点,个人的体验与命运,终究和具体的历史情境相关——而这是郭敬明高度抽象化的写作所努力抹去的。

  “80后”是在“80年代”历史终结后开始写作的。韩寒式的“大时代”写作,是“大时代”终结之后的“大时代”写作,以往回应“大时代”的艺术形式,比如充满悲剧意味的“呐喊” ,已然被历史所摧毁,我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伟大的遗骸。韩寒有意或无意地体悟到这一点,“大时代”终结之后的“大时代”写作,是一场文化游击战,不再是“子夜”时分的“呐喊” ,而是历史尽头的“故事新编” 。

  在一个确定性可疑的世界里,以不确定的方式游弋,韩寒的杂文写作,正是一场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化游击战。这里的“游击” ,不仅仅是比喻意义上的,更是游击的本义,在没有找到自己“根据地”情况下的游荡、回击。他的每一篇杂文,其精彩之处都需要与戏谑的对象互文理解,这类似鲁迅曾经设想过的“速朽”的写作,不能也不屑留下“完美”的艺术形式供后世赏鉴。而且,在这场文化游击战中,由于父辈的文化乌托邦纷纷溃败,无家可归又不放弃抵抗、拒绝被吸纳到“幻城”之中的“80后”注定是孤独的。

  韩寒的小说也像是关于同一个主角的一篇篇杂文的连缀,一种特殊的“杂文小说” ,韩寒塑造的人物没有生活实感,故事场景更是高度寓言化。他提供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新的美学风格。在韩寒这里,所谓“真实”的人物与故事是可疑的,剧烈转型中的当代中国,无法为“故事”与“人物”提供一种确定性。韩寒的文学世界中,主人公只能到处游荡,不断地和世界的碎片相遇,并且对这一切予以讥讽。 《一座城池》中,“火车慢慢停下,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以为自己是“逃犯”的“我”在陌生的大地上逃亡;《光荣日》中,“一共七个人。大家坐着火车,摇摇晃晃,穿过一座山,再穿过一座山” 。在这场“文化游击战”中,主角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一个无家可归的远游者。

  (摘自广西文联主办的《南方文坛》 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