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从那一只“蟋蟀”到这一条“白鱼”
作者:本报记者 郑荣健  来源:中国艺术报

流沙河在成都图书馆讲《诗经》 邓风 摄

  午后的成都,有点天将欲雨的湿冷。小区里绿植婆娑,十分幽静。

  记者敲门后,一位戴着编织小帽的老人打开了门,坐定后连说:“现在只有一米六多了,十年前还是一米七一。 ”接着解释道:“因为人老了,骨头缩了,背也驼了。 ”语气里带着遗憾和歉意,仿佛这么大年纪了还劳客人前来,不安得很。他就是诗人流沙河,一位享誉诗坛的耆宿长者,却谦恭平和得像小区里的一位普通老人。

  在四川省文联纪念改革开放40年文艺特展中,流沙河为展览写下了一个书法条幅“摸着石头过河” 。字如其人,稚拙生趣,录的是小平同志的箴言,也像是他的自谦。

  熟悉当代诗歌史的人,一定不会忘记1983年由重庆出版社推出的《台湾诗人十二家》 。那正是流沙河“摸着石头过河”编选的成果。改革开放之初, 《星星》诗刊开了个专栏,一月一期,每期向大家介绍一位台湾诗人,余光中、郑愁予、洛夫、痖弦……专栏让再度打开视野的人们欣喜地看到,在祖国宝岛台湾,有这么一批优秀的诗人,诗思灵动,弥漫乡愁。

  那时候,流沙河还写诗,其诗歌《就是那一只蟋蟀》等,如今被收入了中学语文课本,影响很大。不过,近20年来,流沙河不再写诗了,改作训诂,说文解字,诠释经典,陆续出版了《流沙河认字》 《白鱼解字》《文字侦探》 《正体字回家》等多部研究汉字的书,借解字研究和讲述地理人文。转型为文字学者后的流沙河,常被人称作“文字侦探”“文字的福尔摩斯” 。但他常常自称“白鱼” ,说:“白鱼就是蛀书的虫。 ”然后乐在其中。

  流沙河通晓小学,善于破译文字密码,对中国文化传统和社会生活非常熟悉。他最近出的一本书,是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字看我一生》 。全书以手稿影印的形式出版,假托主人公“李三三”一生的经历,通过故事解读汉字里包罗万象的智慧。“我是李三三,死于百年前。黄泉无风景,夜台无白天……”全书以自述的口吻,自问“我身”从何处来,由父阳母阴结合而生“我” ,解释中国人的阴阳,西学中的精卵,一个字一个字地展开。

  流沙河研究文字,其实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就已经开始,因为种种原因,一些文字散佚了。但心念在此,后来也就有了《流沙河认字》《白鱼解字》等文字著作的出版。“我最后写的这本书,就是《字看我一生》 。写完了,我就没有办法写稿子了。这本书,我都用钢笔写的,无法用毛笔了。因为我在写字的时候,看不见字了,恍恍惚惚的,如果用毛笔写,我指头就没有感觉,那个字万一哪一笔掉了我都看不出来,用钢笔这样写,基本上是盲写。我看不见那么小的字,但是钢笔它有感觉,不得错。 ”

  从“那一只蟋蟀”到“这一条白鱼” ,流沙河的转型多少让人有些遗憾,他解释说:“读过余光中的诗后,我说算了算了,我不写了,我怎么写也写不出他们那样的好诗来。 ”但是,“转型”并没有断了他对诗歌的热情,就像那只从《豳风·七月》 《唐风·蟋蟀》 《古诗十九首》以及姜夔的词里唱过的蟋蟀,他又以另一种方式,再度回到了源远流长的诗歌文脉、传统经典当中,去解读其中的博大精深、深远意味。

  2008年起,流沙河开始在成都图书馆举办讲座,为普通市民讲解传统经典——最初是他最有心得的《庄子》 ,然后是《诗经》 ,再到汉魏六朝诗歌、唐诗……这一讲就是九年,相关演讲也逐渐被收辑出版,形成了《诗经现场》 《流沙河讲诗经》等著作。按照计划,还要讲到宋诗、近现代诗歌等。“我有点担心可能会讲不完,不过我会尽量讲讲宋诗。 ”

  这个讲座,很快就成了成都的一道风景,人们从四面八方纷纷前来,其中不乏远道而来的。每个周六的下午,如无意外,流沙河都会准时出现在成都文翁路的成都图书馆,用生动诙谐的四川方言,开始他的讲解。每次讲座前,他都会进行两天的备课。“我没有提纲,因为我拿到也看不见,拿到我就必须要把眼镜戴起才看得到。你讲的时候不能戴眼镜,也不能照着稿子讲,照着稿子讲,听众听着就没有趣味了。 ”先生讲起话来,文声细弱、慢条斯理,却条理清晰、娓娓道来,许多诗歌都能背出来,带出古代社会的丰富知识。

  这得益于流沙河在少年时代扎下的功底。14岁读初中时,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找家乡的那个秀才给他讲《诗经》 ,往往朗读个一两次,到现在还能背。像《庄子》 《孟子》《荀子》 ,还有曾国藩等桐城派的文章,都是那时候背诵下来的。上世纪70年代,流沙河被下放到了老家金堂县的锯木厂,先是拉锯子,后来是钉箱子。“晚上有空了,我就读诗,读其他的书,读了很多。我那时候眼睛痛,有时不能够睁开,只好一个人背诵我读的诗。 ”

  “ ‘文革’后期,家中的那些小孩子,要喊我讲故事,结果把《诗经》故事都讲完了。讲完了,就不够了。我说你们哪里去给我找点其他的故事书。他们就找了一本英文的故事书,我说好,拿来我看好不好看。这个故事其实很好耍,于是我就每天翻译一段,第二天他们来就把这段讲给他们听。讲完我说没有了,要听,等到我明天翻译出来。 ”于是有了1982年出版的译作《混血儿》。就像当年讲故事,也像他字录小平同志箴言“摸着石头过河” ,如今流沙河依然谦虚地“过河” ,解读经典,侦探文字,讲述其中所包含的文化传承。

  流沙河出生于1931年,按照惯例的算法,是虚岁88岁,正好米寿之年。最近他有些担心自己的眼睛,去看了医生,发现是睫毛倒下来了。在他家进门处的墙上挂着一幅先生自书的条幅“知还” 。他说,这里取的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鸟倦飞而知还”的意思,“就是说人都老了,就不要老在外边飘了,就要回来守着家了” 。